“說你們謀反?”
林玉嬋滿臉不相信, 悄悄指著義興門口的封條,低聲音問。
當然,“不相信”的并非謀反的事實, 而是——
義興一直很小心謹慎, 賬面上全是合法生意, 頂多跟別人一樣打打邊球。這麼多年了風平浪靜,怎麼就突然捅了馬蜂窩?
就算像楚老板那樣大搖大擺地搞黑惡, 租界里也從來不管啊!
石鵬趴在一艘小船上, 帆布蓋著大半個子,出個愁眉苦臉的腦袋。
“誰知道哇!”他說, “敏去天津, 十幾天了人沒回來;只來一隊巡捕,說是工部局應了直隸總督的請求, 來查我們生意。當值的幾個兄弟都進去了!我跑得快, 聽他們碎說, 好像發現敏是……是會里的人。其實這陣子風聲,大家都很小心, 做事不留把柄, 也沒聽說有人報出賣的。就是……就是蹊蹺嘛!”
林玉嬋:“李鴻章……”
當然, 這種事天地會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蘇敏出發前已有預, 應急預案迅速啟。各地網之魚迅速頭,該躲的躲, 該找關系找關系, 還有幾個已經跑到外地去聯絡同袍,去天津的快船也已經定好了……
“會務賬冊和名單呢?”林玉嬋突然問。
“沒來得及全毀掉。”石鵬懊惱地說, “不過這陣子風聲,敏讓我們一律換了暗語記錄, 兵看不懂……”
“給我留個艙。”林玉嬋果斷說。
“姑娘,你不是要出洋……”
“還有,他是和誰一起去的天津,有名單嗎?”
兩小時后,林玉嬋從鄭觀應的公館里告辭出門,手中著一張名片。
“新任太古船公司總理賬務。”鄭觀應依舊惜字如金,向介紹自己的新頭銜,“你的公正船公司份已悉數轉太古。歡迎繼續合作。”
名片是新印出來的,散發著墨香。“太古船公司”也沒聽說過,多半是太古洋行新組建的運下屬企業。
鄭觀應不肯多言,然而從這個頭銜上,林玉嬋已經猜出八分緣由。
他那個“公正船公司”的副業做得好好的,沒理由突然轉太古洋行的懷抱啊。
除非……
“對了,”鄭觀應都快進門了,突然想起什麼,遞給林玉嬋一封白封皮信,“本來要差人送去船行的,既是人,給你吧。”
林玉嬋一愣:“這是什麼……”
鄭觀應懶得多說,給一個“你不會自己看嗎”的眼神,拱手轉。
路邊報高聲賣:“申報!申報!每份八文,字大好讀,都來買啊!”
《申報》創刊,一炮而紅,定價僅是另一份華文報紙《上海新報》的四分之一,而且排版是中國人喜聞樂見的豎版,立時為華語報界新寵。報喊得神氣活現,一份份報紙恨不得往行人眼前懟。
林玉嬋看到一閃而過的豎版字:“招商船局籌備招,擬收購所有滬上華人船運,統一調度……”
匆匆出一把錢,買了份報紙。一讀,徹底明白了。
上次是被洋人關小黑屋。這一次,多半是被大清朝廷關了小黑屋。
中國民間運輸業,真是命運多舛。
林玉嬋收起報紙,又拆開手里的白信封,再一讀,心沉到海底。
悉的蘇敏的字跡,墨跡未干便匆匆封存,紙面上沾著凌的墨水。因著本是要送去給義興兄弟們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辭也很淺顯。
“若我逾期未歸,家產恐難保。我會盡力一搏,只求無愧祖先。期家人兄弟各自保重,囑吾妹勿念。”
林玉嬋折好信,輕聲道:“勿念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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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沉浮,灑在綢緞一般的海面上。一艘龐大座緩緩駛過崇明島,逆流白茫茫的長江。
船首掛著大清龍旗,過往船只紛紛避讓。
長長的午休過后,李鴻章終于起床,歇在他的頭等艙套間里,小口啜飲庭碧螺春,低聲問盛宣懷:“那人醒了?”
李鴻章平生最引以為傲的本事,首先乃是察力,記憶力,其次才是場才干和馭下之能。八年前驚鴻一瞥的一副面孔,如今仍舊能一眼識得,李鴻章自己都想給自己鼓個掌。
也虧他樣貌不凡,盡管竭力掩飾,神態也絕非尋常下人。這才讓他額外多看兩眼。
差點就讓個會黨反賊從他眼皮底下溜了!
大清好容易結束了連年的兵禍,可不能再掉以輕心,禍起蕭墻。
李鴻章當然立刻就命令把人拿下,帽子一掀,當場出個反賊頭。不等他狡辯,親兵早就撲上,當場把人拿下。
先審他當年綁架赫德、從太后手底下撈人,到底意圖何為。姓蘇的答得很爽快,說是要救自己相好。
什麼拙劣的理由,李鴻章才不信。這種不計后果、不擇手段的反骨刁民,案頭供著《水滸傳》,整天“兄弟如手足人如服”,救啥相好,別是大王。
不過反正已是陳年舊事,追究也沒意義;然后命他供出黨羽組織。這次姓蘇的氣,捱了幾次拷打,滿胡說八道。
只有在半昏迷的時候,舌頭不聽使喚,含混說了句什麼。李鴻章湊過去細聽,聽到幾個字。
“江南制造局……”
李鴻章全一凜。一的城府差點破防。
這是他一手扶植的洋務明星企業,多年的心集,豈容人如此污蔑!
“你胡說!”
蘇敏醒來,也知自己說,干脆破罐破摔,虛弱笑道:“那廠子原本是我掏錢買下的,過戶搬遷的時候我前前后后幫忙,我能不知?……局里上下貪腐,一年誆你幾十萬兩銀子,你猜那錢都去哪了?技工怠惰,事事無,你以為是他們天生懶?一年下來,不合格的槍炮七八,你以為真是咱們中國人資質有限,復制不出外國的就?……哦,對了,去年我還托那里的工人私造了幾枝林明登邊針槍,難用得很,已經拿來支門板了……”
李鴻章越聽越驚心。江南制造局里貪腐風,懶惰習,他也不是不知,每年都下令整改;可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往里安了一堆關系戶,每年吃回扣吃到流油,也不指其他人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照這姓蘇的供述,整個廠子已經被會黨勢力滲了?稍微振臂一呼,就能像耶松船廠似的,來個全員大罷工?甚至把里面的材料品圖紙都運出去?
那可要命!
說得有鼻子有眼,連廠子里正在造什麼軍都知道。李鴻章不由得心里沒底。
“誰?都有誰是你們一伙的?”
蘇敏輕輕舐手腕上的傷口,冷笑不語。
其實江南制造局任人唯親,尋常會黨哪混得進高層,也就有幾個學徒的掃地的燒飯的,跟蘇敏有點。而且廠子里的人沒什麼保意識,有時候在造的槍炮還沒完,洋人報紙上把型號都登出來了,有心人一探便知。
李鴻章吃虧在不常駐江浙,未能參這其中生態。蘇敏語焉不詳地說了幾句,江南制造局的一切肋,他愈發心虛。
“備船。”
兩年沒去視察過了,也該突擊整頓整頓。反正還要去給船招商局選址,就當提前出發了。
盛宣懷得到消息,有點意外。
“大人……區區會黨而已,近年沒鬧出什麼大子。就是窮人抱個團,選個頭,被人欺負的時候能有個靠山,其實都還是順民嘛!卑職以為,沒必要那麼勞師眾,還驚您總督之尊,就為查幾個會黨吧?”
李鴻章笑了。他這個年輕的幕僚腦子好使,可惜閱歷缺得太多。
“杏蓀,這你就不明白了。”李鴻章給他上課,“難道不抱團,就活不下去了?你只看到窮人過得辛苦,卻可曾想過,也許是他太懶太饞,不求上進,才落得如今的地步?你只看到惡霸欺人,可曾想過,為什麼那惡霸不欺別人,專欺他呢?是不是他缺了修養,缺了忍耐的心?退一萬步,就算這社會上真有不公之事,他們有保甲,有鄉紳,有父母,有鳴冤鼓……再不濟,退一退,管好自家事,培養幾個有出息的兒孫,日后自會替他討回公道,又為何非要捧一個無親無故的什麼舵主、堂主、龍頭?那些時時刻刻好像走投無路似的,好像所有人都要欠他害他的,有一個是一個,都是心不正的刁民!即使現在不鬧事,也是謀叛未行;一旦時運來到,這些就是打在最頭陣的反賊!杏蓀,咱們恤百姓可以,可不能養癰貽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