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一貫語不驚人死不休, 小竇方兒一點兒也不意外。

他好奇地歪下腦袋，從姑娘著的指里，看到了一雙睜的圓溜溜的大眼睛, 一看對上了小竇方兒的眼睛，那雙眼睛一霎兒就闔上了，又怒加了一句，“你看什麼，大賊領著小賊, 從上就壞了！”

小竇方兒起屈來, “姑娘這話怎麼說的，我還是個孩子呢！”

青陸把捂著臉的手放下來，手里還抓著那話本子, 又怕小竇方兒看見，連忙往腰間一塞，氣呼呼地站起，提腳就走。

“不就比我小三歲，我也孩子呢！”

這一氣，徑自就踢開了二樓雅間的門兒, 將將扶上樓梯把手，就聽的原本人聲鼎沸的酒樓, 聲響像是被憑空削去了一半兒，瞬間就雀無聲了。

青陸的腳就僵在了半空，往下看見了昔日的同袍們，仰著頭張著口, 像是一個個的木雕泥塑，瞧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神佛菩薩。

青陸是什麼人呢，泰山崩于前而不變的, 此時更是有了爹娘的仰仗，更是不怕了餡，一手瀟灑地向上了發，腰間著本七八糟的話本子，昂首地在樓梯上拱手招呼：“各位同袍，做什麼跟見了鬼似的？是我啊，鄭小旗吶！”

今日穿了件鶴尾白的素衫子，頭發束了男子的樣式，一張絕俗的面容無遮無攔地，在了外頭。

近來有些條，夜間也常小酸疼，個子好似躥了一些，穿了二哥哥的素衫子，更顯得整個人纖白明。

這般容落進昔日的同袍眼里，簡直是要把眼睛給瞪出來。

從前的鄭小旗，不是被野蚊子咬豬頭，就是戴著帽盔來去匆匆，即便是此時仍做男裝打扮，卻仍令在場諸人驚心魄。

營將郭守從前看過青陸嗑瓜子，又罰過打更，此時定了定神，向上招呼，“同行數月，竟不知木蘭是郎啊。”他因先前在牛心堡傷了肋骨，此時說話就有些氣短，“兄弟們，甭管鄭小旗什麼來頭，咱們只認是同袍同澤的兄弟，今兒發達了請咱們喝酒，大家伙兒也別拘謹了，招呼打起來啊！”

郭營將這麼一說，氣氛立時便活絡起來，不過到底是面對個可的姑娘家，眾人都收斂了許多，青陸卻不以為意，自樓梯上走下來，盛了一碗酒，同畢宿五一道，一桌一桌地喝了起來。

工兵營的弟兄們一起挖過壕，一起筑防過工事，還一起在牛心堡經歷過“營嘯”，自是非同尋常，再加之短暫的聚會之后，他們便要隨著右玉軍回邊疆去了，喝著喝著便都上了頭，有抱在一起哭的，還有摟著唏噓慨的，喝到末了，竟也忘了青陸的兒家份。

酒過三巡，青陸同畢宿五圍坐在一桌吃花生米，正說起畢宿五往后的安置，就聽酒樓外頭有個老邁的聲響起來：“陸啊……”

這聲兒悉的很。

六年來在青陸的耳畔響徹，謾罵指責居多，可偶爾的關切也有。

不知道為什麼，有些鼻酸，自椅上站起來，著眼前的婦人，了一聲養娘。

鄭楊氏佝僂著子，雙頰干瘦的凹陷了下去，角也著，有些大病初愈的模樣——不過才四十多歲，就生熬了這個樣子。

兄弟們仍在飲酒，畢宿五扯了扯青陸的袖，青陸沒搭理，牽了養娘的手往酒樓柜臺去了。

“您是怎麼尋到這兒來的？你們往關走前兒，我托小五子給你們送了十兩銀子，怎麼著也夠幾個月的花用，怎麼就這樣？”

彭炊子在一旁尋了個空席，引著二人坐下，這才細細同青陸回稟。

“先頭是我在西藕花胡同瞧見了們娘四個，說是一路問著你的蹤跡，跟著朔方軍進了京，的奄奄一息——你那嫂娘實在是潑辣，葷素不忌不吃的，我瞧著你那養兄也不是個能扛事的人，竟然還給你私定了個人家，你說這事兒鬧的。”

他看了一臉在一旁垂著眼睛的鄭楊氏，索也不避諱了，“我原打算給他們百十兩銀子打發了去，只留著老嫂子在京，豈料你那嫂娘瞧著我出手大方，一迭聲地說什麼打發要飯的……”

他沒往下說，青陸也知道自己那嫂娘能說出什麼話來，低著頭默默想了一會兒，問向鄭楊氏。

“養娘，你收留養育我一場，我總是要養你老的，可是我那哥嫂斷然我是不能管的，你若是明白，就跟我回家去，你若是要跟著他們走……”

忽地有些說不下去了，眼眶里多了點水汽。

自打離了右玉，就托了人打聽養娘一家的下落——往關走了，連個信兒都沒留下，到了今日才有了著落。

六年了，不是沒有，養娘上說的難聽，可待絕不苛刻。

鄭楊氏了那麼多天，今日下午彭炊子安排著瞧了大夫，倒沒什麼大礙——干摜了農活的婦人，子骨一向健壯。

瘦骨伶仃的手在青陸的手心握著，鄭楊氏面上沒什麼波，只眼眉耷拉著。

“……從你那一日來，我就曉得你不是個凡人——說話細聲細氣，吃飯一點兒靜都沒有，那上穿戴的，沒一樣是我曾見過的，這麼些年，我子孬，無論怎麼罵你，你是沒還過一句……”忽地哽咽了一下，說不下去了。

“閨，娘管不住啊，打聽了你的下落，這便往京里頭奔，我不愿來啊閨……你找著家了過你的日子去，你替了你鍋盔哥當兵，我沒臉見你啊……”

青陸的手，別哭了，“不說這個了。”仰著頭問彭炊子，“師父，我那兄嫂呢？”

“人在西藕花胡同看住了，上沒個把門的，總不能來這里敗壞你名聲。”彭炊子往酒樓外的大街上一瞧，登時就變了。

那魯賽吃飽了喝足了，領著那男人鄭鍋盔，后頭跟著一個王三犇，往朝雨樓里一探頭，瞧見了青陸同鄭楊氏在里頭，一張橫搖擺的臉先是愣了一下，眼睛里便涌上了妒，勁兒大，沖進來鉗住了鄭楊氏的手就往外一拽，直拉到那朝雨樓外的緞子街上。

緞子街是滿帝京最繁華糜麗的一條街，此時不過戌初，街上行人肩踵，各攤販小吃在兩邊鋪排開來，最是熱鬧不過，此時見這婆娘拉拉扯扯地從朝雨樓出來，一屁坐在地上開始哭嚎起來，百姓們這便圍簇了上來，竟將魯賽等三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彭炊子懊惱自己沒將事兒辦妥，青陸心中激，師父不要自責，眼見得自家這嫂娘拍著大哭號，也不著惱，從柜臺拎了把椅子，在朝雨樓前一坐，冷冷地聽著罵。

“天殺的我這小姑子，在家里頭就好吃懶做，非要從軍來，混在一幫男人堆里能做什麼好事？這會兒皇爺得了天下，右玉營得了勢，我這小姑子跟著就抖摟了起來，不過是封了一個小旗，這便拋夫棄家的，福去了！”

工兵營的弟兄們簇在青陸后，有脾暴躁的就要上前揍了，青陸拿手擋了一擋，兄弟們不要輕舉妄。

魯賽一雙綠豆眼在一堆橫里，上下打量著自家小姑子。

嘖嘖，當真是鳥槍換炮，抖摟起來了，這上穿的料子，不是就是緞，自家哪輩子過這等的料子？

先前跟著右玉的部隊打聽，只聽說青陸當了個小旗，似乎還同右玉的某位將有了首尾，現如今朔方的大將軍登基坐了天下，怕是那位將也跟著犬升天了。

在家里頭作威作福慣了，手里頭又抓著青陸以兒從軍的把柄，再加上小姑子的清譽全在上，更是有恃無恐，見青陸冷眼瞧著，那眼神又是鄙夷又是唾棄，更激得口吐蓮花。

“諸位且瞧瞧，咱們可不是什麼八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這一位是娘！我可是嫡親的嫂娘，你去從軍這些年，家里頭里里外外哪一樣不是我持？吃喝拉撒哪一樣不要我管？便是你這相公，我也時常接濟著，現在攀了高枝，想將我們撇開？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鄭楊氏在一旁涕淚直流，是個要強的子，此時被魯賽拿著在帝京百姓堆里頭現眼，滿心的慚，不敢再去看青陸的眼睛，使勁兒掙了魯賽拽著的自己的手，用了全的力氣，狠狠地甩了魯賽一掌。

“發癔癥發夠了給我回家去！我鄭楊氏這輩子就生養了一個兒子，上哪兒再給你生個小姑子去！”

鄭楊氏在原地抖著，對上了魯賽不可思議的眼神，魯賽還沒有從鄭楊氏打的震驚中醒過神來，那一旁的癩痢頭王三犇嗷的一聲起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坐著的青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