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不算頂的人,但擱在錦繡叢中,也是上佳的相貌。
有纖細的腰,清麗的臉盤兒。是那種人見了一回,第二回 一準兒能認出來的姑娘。若別家公侯府邸的小姐是金鑲玉的擺件,那就是牙雕;如果別的姑娘是心栽培的海棠,那就是清水碟子上點綴的南天竹,經冬不落,映雪更。
永遠是那種平和的脾氣,沒有大喜大怒,當然也做不到大徹大悟。萬事萬從心上流過,大半都只是無可無不可的經歷。不會過于執著,也不會過于疏淡。一些人和事,來的時候好好相迎,去了也不覺得憾,就是這樣的脾氣。
側福晉常說,可能是和尚托生的。因為太笨,上輩子在寺廟里干灑掃,沒有師父愿意點化。又不甘心,一個人瞎琢磨,還沒琢磨出子丑寅卯來,嘎嘣死了,投胎到了納公爺府上。
關于這話,嚶鳴并不認同,和尚沒有七六,有。好些事兒心里都明白,卻不愿意表達出來。明白了就得站立場,立場站不對,風險可太大了。人過于通不好,像琉璃易碎,說不定什麼時候磕著絆著,不留神就完了。所以還是拙一些,拙了不會被強求,是一種最高明的自保手段。
不上心的事兒,大多一笑了之,但活著總有上心的東西,比如。對父母的孺慕,對深知的親厚,還有那個送橄欖核的人——既然訂了親,難免另眼相看。
鄂奇里氏是祁人,祁人早前馬背上打天下,男之間的來往沒有那麼多的陳規要墨守。關外灑彪悍的民風,主關后百余年逐漸被漢化,然而婚嫁上并不嚴苛,也絕不刻意制造盲婚啞嫁。嚶鳴和海銀臺在過小定之前曾被安排見過面,京里各大府門間盤錯節,總能找到互相的親戚。上年吏部尚書的太太做壽,福晉誰也沒帶,只帶前往。
簪纓世家門庭煊赫,好大的排場和面,府府外到人頭攢。過花園時,福晉朝抄手游廊的方向指了指,“那個人,你瞧怎麼樣?”
待嫁的姑娘相人,什麼意思可算很明白了。嚶鳴坦坦看過去,那人也隔著金魚池過來,自己給他什麼印象且不知道,但要依著老太太活著時候的話說,這后生,那神、那刮整、那秀柳……
海銀臺是個長得極斯文的人,劍眉朗朗下,有一雙溫的眸子。他站在那里,你就覺得這應該是個南方人,不激不隨的風骨,張興許就是一口吳儂語。
福晉問怎麼樣?嚶鳴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南邊兒來的嗎?那麼遠……”
福晉說不,“京里的,輔國將軍府的三爺,眼下總理務府欽工。”
兩個人對,誰也不失禮,嚶鳴納了個福,他拱起手,朝作了一揖。
海家一直在聽信兒,得知納公爺發話答應了,即刻預備如意綢緞和酒菜,托全福人過了禮。既放過小定,就是自家人,海家再三邀請納辛一家過府吃席,納公爺不耐煩應酬,推了好幾次,最后實在過意不去,讓福晉帶著家里孩子們,上那兒玩兒了一天。
那是第二回 見,卻也誠如頭一回見。大伙兒都在正廳說話,長輩之間十分輕松熱絡,嚶鳴和海銀臺對坐著,倒比上回還拘謹。
海福晉當然極中意嚶鳴,慨著:“咱們三哥兒好大的造化,蒙公爺和福晉瞧得起,屈尊和咱們家結親。不瞞福晉,我原不敢存這非分之想,一則孩子不,二則爵位次第降等子,實在怕委屈了姑娘。可誰沒有向暖的心呢,二姑娘擎小兒就伶俐,我記得那年才四歲,跟著側福晉上梅翰林家吃滿月酒,一氣兒能背十來首王昌齡的詩,好聰明孩子,我瞧了別提多喜歡!”一面說,一面笑著嚶鳴,復又同福晉細訴,頗有剖心的意思,“我到海家,這些年統共養了三個孩子,大的兩個都歿了,只剩這小的,讓我慣得不樣子。不過旁的口不敢夸,有一點卻敢打保票,三哥兒心眼實誠,待人也溫和,姑娘來了咱們家,斷不會吃半點虧,請福晉放心。”
福晉聽了一笑道:“瞧您說的,要是不放心,咱們也不能松口答應。孩子就在跟前,好不好的我瞧得出來。至于你說的降等子,皇親宗室也不能保永世富貴,何況你我。嚶兒雖不是我生的,可在我邊長大,我待和親生的一樣。孩子嘛,誰家不是含在里怕化了,我們嚶兒也有個倔脾氣,將來若有不周之,福晉狠狠教規矩,不必瞧著我們的面子。”
這就是一種以退為進的較量,丑話都說在頭里,你家孩子慣,我家孩子也不是摔打大的。但又不能直剌剌捅肺管子、上眼藥,就得這麼迂回著來,話說得盡可能乎,細咂又有分量。畢竟都是管家的一把手,誰也不是二五眼。
至于那句“狠狠教規矩”,海福晉是斷不能當真的,忙道:“哪兒能呢,這麼個兒媳婦,我疼都疼不過來……”最后發話,說,“三哥兒,帶著弟弟妹妹們瞧瞧你那屋子寶貝去。”又吩咐邊嬤嬤帶人盡心伺候著,到各逛逛也使得。
能從上房逃出來,真是天大的恩惠。邁出門檻的嚶鳴悄悄長出一口氣,不妨后就是海銀臺。眼梢瞥見了,自然扭頭看一眼,這麼著兩下里目一錯,各自都尷尬且慶幸地笑了。
笑一笑,心就近一點兒,也沒在長輩跟前那麼局促了。雖說過定前都見過,但并沒有機會站得這麼近,也沒機會說上話。嚶鳴心里張,海銀臺的嗓音卻有緩解這種張的奇效。
“我母親說的那屋子寶貝,不知妹妹有沒有過耳聞?”他臉上帶著笑,語速很和緩,一點一滴,像泉水滲進巖壁。
嚶鳴頷首,“聽說你給大做燙樣,我以前見過‘小樣張’拿泥做的四合院,不知燙樣和這個是不是一樣?”
海銀臺只是笑,想了想道:“要這麼說也行,一樣做出小的玩意兒來,不過咱們的要比‘小樣張’更繁復些,你見了就知道了。”說著給引路,帶著那些同來的弟妹們,進了他的書房。
別人的書房擺放的都是書,他的不是,三面墻俱是多寶格,大大小小幾十個檔子,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燙樣。燙樣分很多種,大的有行宮園林,小的有佛塔亭臺。最妙的是他也做四合院,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狗胖丫頭,每一樣都栩栩如生,連人臉上的笑窩兒,石榴樹的樹瘤,都做得像模像樣。
嚶鳴除了贊嘆,實在是找不出別的說辭來了。逐個細看,連連說:“哎呀,怎麼這麼好呢……”還不忘叮囑厚貽,只能看不能。
厚貽那時候才六歲,正是什麼都喜歡品品味兒的時候。眉弄眼往前躥,躥到一個紅褐的小院兒上方,舌頭就是一,“爺嘗嘗是不是糖做的。”
嚶鳴傻了眼,邊上伺候的嬤嬤忙上去抱起來,笑道:“哎喲我的爺,這哪兒是糖啊,是陶泥做的。”
大伙兒都笑,嚶鳴怪不好意思的,“對不住,沒想到他上……別化了才好。”
海銀臺笑的時候,也有文人的清華氣象。他說不化的,“泥胎做的都燒制過,這個小院兒還沒著,看上去確實像糖的。”
作為新親戚,打好道最要,后來他送了潤翮和厚貽一人一座樓,嬤嬤們順勢把他們都請了出去,才有嚶鳴和海銀臺單獨相的機會。
人都走了,嚶鳴從未和外男獨一室過,難免不自在。海銀臺雖也同樣心境,但他是男人,倒還從容些。隨手指了指那座被厚貽過一口的院子,“妹妹瞧,和你先前見過的‘小樣張’是不是一樣?”
嚶鳴搖頭,“斷不能拿來做比較,小樣張是民間手藝,屋頂院墻都依葫蘆畫瓢式的出來,不像你這個,細得連頭發兒都能瞧出來。”說著又琢磨,“這二進小院是尋常人戶,有屋子,不及前頭那‘王府’靈。你想過加點兒東西麼?”
海銀臺見有興致,便拱拱手,“請妹妹指教。”
嚶鳴一笑,出一口糯米銀牙來,說指教不敢當,“富戶有‘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狗胖丫頭’,咱們可以有‘涼席板凳大槐樹,孫子小姑姑’呀。”
海銀臺有些意外,這小院其實只是半品,剩下確實還有很多細化的活兒。本來沒覺得有什麼稀奇,但經一對仗,居然變得分外生有趣起來。
這姑娘,初看亭亭凈植,骨子里卻像朵野生花。來前,他沒指能喜歡他做的燙樣,畢竟孩兒更頭面首飾。誰料掌過了眼,非但捧場還能為他參詳,這是何等緣分!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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