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淡淡一笑，"明天太傅還是講《貞觀政要》?你問問太傅，看他怎麼講。"

　李恒知道李昌這是要他自己去參悟，道∶"兒遵命。"

　他停頓一下，問∶"父皇，您不會讓蘊娘和親吧?是母妃養大的，母妃視如親。''

　李昌搖頭，"這次和親的人選朕早就定下了，不是蘊娘。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麼，長嘆一聲，"朕是天子，天下百姓皆是朕的子民，江山社稷為重，君為輕.…恒兒，你以后會明白。"

　李恒記下皇帝的話，告退出來，去梧桐宮看母親。

　張鴻在殿外等他，邊站著兩個太醫院的年輕太醫。

　李恒走過去，卷起自己左手的袖子，手肘上現出一大片淤青。

　張鴻倒吸一口涼氣∶"骨頭是不是斷了?我知道，北涼人那一下撞得太險了!"

　李恒未作聲。

　年輕大醫抬起他的胳膊，幫他正骨。

　他眉頭皺，額頭爬滿細汗，一聲不吭，等太醫幫他上好藥包扎好，道∶"這事不要傳出去。

　年輕太醫應是，低頭告退。

　李恒又囑咐張鴻∶"你閉點。

　張鴻擔憂地道∶ "殿下自己忍著?貴妃娘娘那里也不能說嗎?"

　李恒搖頭∶"外面的這些事不要告訴我母妃，在深宮，告訴，也是徒勞擔驚怕。

　張鴻應下。

　李恒放下袖子，神如常地步梧桐宮。

　梧桐的等在階前，臉焦急，迎上前問∶"殿下，聽說北涼求親了，和親的公主不是蘊娘吧?

　李恒搖頭。

　松一口氣，要是李蘊被選中和親，崔貴妃一定得哭個淚人。

　搖頭。

　李恒道∶"這事不要告訴我母妃，這一次不是蘊娘，下一次未必，知道了肯定不安。"

　應是。

　李恒往殿走，看到幾上一盤碩大的石榴，皺眉問∶"這時節哪來的石榴?"

　"娘娘想吃石榴了，張家就孝敬了這些石榴，說是南詔石榴，南邊送過來的。"

　李恒眉頭輕皺，吩咐宮∶"撤了。母妃喜歡的話，都擺在殿。"

　今天宮宴上都沒有這麼好的石榴，母妃宮里卻有一大盤，人來人往的誰都看得見，傳出去，又是一陣閑話。崔貴妃自寵，想要什麼隨口一說，想不到會引發多爭議，常常因小事留人話柄。

　石榴撤下去，李恒抬腳邁進殿，里面有說笑聲傳出來。

　宮道∶"姚家娘子今天進宮陪娘娘說話，娘娘說天晚了，留姚娘子住下。"

　李恒停住腳步。

　宮進去通報，說話聲停下來，姚玉娘回避了。

　李恒殿，崔貴妃坐直，拉著他上下左右仔仔細細打量，舒一口氣，嗔道∶"軍中那麼多英武男兒，你去逞什麼英雄!球場上橫沖直撞的，沒傷吧?"

　"沒有。"李恒搖頭，左手不聲地避了一下，"母妃，球場上有張鴻他們打頭陣，我不用出力，只騎馬在場上走走。"

　崔貴妃手指他額頭∶"你就哄我吧!"

　說笑幾句，崔貴妃喝口茶，目落在李恒臉上。

　李恒不像，更像李昌。李昌的母妃是部落公主，格高大，李昌隨母親，長八尺，而幾位年輕皇子肖父，都材健壯，其中李恒相貌最好，龍眉目，貴氣天，手持球杖在場中策馬奔馳時，雄姿英發，神俊朗，京中世家小娘子有一多半屬意于他。

　崔貴妃宮后，得李昌盛寵，如膠似漆，自己夫妻恩，如今兒子長大了，希能給兒子挑一個他喜歡的妻子。

　"恒兒。"崔貴妃示意宮出去，拉過李恒的手，"你現在大了，該娶皇子妃了，你舅舅們都說崔芙好，里人說姚玉娘好，還有說蕭家的，沈家的，張家的，韋家的…….阿娘看過了，覺得玉娘最漂亮，又是從小和你一起長大的，分不一樣，不過崔芙是你舅舅的兒，也很好，你覺得呢?"

　李恒心中暗暗搖頭。

　他從小接儲君教育，不像崔貴妃還一派天真。當年司天臺敢直言崔芙和他八字不合，必定事先請示過李昌，李昌已經用這種委婉的手段來阻止崔芙為皇子妃，舅舅們竟然還一意孤行。

　李恒道∶ "就姚家妹妹吧。"

　京中諸世家，唯有姚家兒最適合做他的皇子妃。

　崔貴妃笑容滿面，"阿娘都聽你的，你喜歡誰，，就選誰。

　母子倆定下皇子妃人選，崔貴妃笑道∶"玉娘就在外面，還沒走遠呢，既然定下，不如讓進來，你親口告訴。"

　出去傳話。

　姚玉娘從意味深長的眼神中覺到自己期盼已久的時亥終干到來了，激得不能自已，眼眸垂下，緩步殿，朝著崔貴妃和李恒的方向行禮。

　崔貴妃含笑道∶"玉娘，快過來，恒兒有話和你說。"

　姚玉娘一步一步往前走，目定在李恒那雙繡金線的黑長靴上，心口砰砰直跳。

　殿中燈T火輝煌如晝，上穿的淺緋地纏枝針丹花紋錦上襦彩鮮明，耀目斑瀾，牡丹花灼灼怒放，艷富麗，似有濃香溢出。

　眾人驚嘆不已。

　李恒漫不經心掃一眼姚玉娘上的。

　燭火晃。

　莫名的，李恒心口突然絞痛一下，像是有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自練習騎，好舞刀弄槍，傷是家常便飯，不說尋常疼痛，今天場上左手被撞斷了也咬牙一聲不吭，此刻卻覺得似有一把鈍刀在一下接一下地翻攪心口，疼得鉆心。

　摧心剖肝。

　隨之涌上心頭的還有一種骨的痛楚凄愴。

　李恒極力忍，還是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倒在席子上。

　"殿下!"

　"恒兒!"

　殿中諸人驚慌得一團。

　李恒疼得蜷佝僂，意識朦朧中被人抬到殿榻上，崔貴妃坐在旁邊為他拭冷汗，聲音焦灼不安。

　他想告訴母妃自己沒有大礙，不必驚別人，意識卻昏昏沉沉，合眼睡去。

　*

　"阿郎，你看這朵牡丹花好看嗎?"

　一道如水的聲音縈繞在李恒耳畔。

　李恒睜開眼睛。

　眼前場景漸漸清晰，一間幽暗狹小的宮室，一個年輕子盤坐在窗下，轉過，手里拿了一張畫稿，要李恒看。

　畫稿上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冠碩大，層層疊疊，黃蕊紅瓣，富貴濃麗。

　李恒轉眸，視線落到子臉上。

　很奇怪，他能看清牡丹圖上每一片花瓣尖細清秀的筆線條，能覺到子臉上的神.卻無法看清子的五，不過夢里的他下意識知道自己認識眼前的子。

　子頭發烏黑濃，梳著婦人發髻，發間纏了绦，鬢邊簪一朵牡丹花，穿一件丹朱長，肩上罩披衫，披帛一頭搭在胳膊上，一頭拖曳在席子上，披衫和披帛都輕薄如霧，圓潤雪白的肩頭和藕臂過輕紗出來，前也是一片膩雪白，仿佛有一幽香逸出。

　李恒努力不去看如凝脂般白皙的，視線回到牡丹圖上。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淡淡地道∶ "太俗氣了。"

　子失地吐一口氣，回過頭，換一張紙，繼續涂抹作畫。

　伏在幾上，從中午畫到傍晚，李恒看著清瘦的背影，也從中午看到傍晚。覺到回頭，他立刻閉上眼睛，假裝在睡覺。

　窗外傳來叩門聲。

　子拿著一疊畫稿起出去，拉開門，穿過種滿瓜菜的院子，走到正門前，兩個宮站在門外和戌守的衛說話，接過子的畫稿，一邊看一邊點頭，遞給一只籃子。

　提著籃子回房，從里面捧出一碟獅蠻栗子糕放在床榻邊。

　李恒眉頭皺∶"你畫一整天，就為了換栗子糕?"

　子坐在床前看他∶"阿郎，今天是你的生辰。"

　他喜歡吃獅蠻栗子糕。

　李恒呆了一呆，閉上眼睛，把洶涌的淚意回去。

　*

　梧桐宮。

　"恒兒傷了，為什麼瞞著本宮?"

　"娘娘，殿下怕您擔心，所以要我們都瞞著。"

　李恒聽見崔貴妃和張鴻對話的聲音，睜開眼睛。

　崔貴妃正在訓斥張鴻，看兒子醒了，揮揮手要張鴻退下，俯，手中帕子拂去李恒額頭的汗珠。

　"恒兒，你上還疼不疼?"

　李恒眉心，坐了起來。

　崔貴妃一臉擔憂，要把他按回枕上，"你上疼，就別起來了!"

　"母妃，我沒事。"

　李恒還是坐起，手掌在心口上，兩道劍眉擰，奇怪，心口絞痛時他覺整個人痛得無法彈，怎麼一轉眼就一點覺都沒了?

　"太醫來過了?"

　崔貴妃點頭，"來過了，太醫說你左手的傷沒大礙，可能是今天在球場上被沖撞到了，傷了肺腑，白天沒事，夜里突然發作……這幾天你別出去了，好好在宮中休息，太醫說了，一時看不出有什麼病，得靜養。"

　抬手挲李恒的臉，心有余悸，"恒兒，下次你不能再這麼沖了。"

　李恒不想頂撞母親，應了聲是。

　"姚未妹呢?"

　他想起夢里的牡丹圖，問。

　崔貴妃道∶"你別擔心，我怕嚇著，宮人送回家了。"

　李恒心不在焉，勸崔貴妃去休息。

　崔貴妃再三叮囑他不許胡鬧，起出去。

　剛走，李恒立刻來張鴻∶"姚妹妹今天穿了新裳。"

　張鴻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殿下，你不會是看玉娘看直了眼睛才暈倒的吧?"

　李恒淡淡瞥他一眼。

　張鴻不敢笑了。

　李恒道∶"我覺得那牡丹花很奇怪……"

　不論是枝葉還是花瓣，都不像。

　可是他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場景模糊又陌生，他似乎和那個子同住一室，他阿郎，然而他并未娶妻，也從來沒見過那間宮室。

　只是一個奇奇怪怪的片段，李恒完全不必在意，但是直覺告訴他，那個子可能存在過。

　張鴻想了想，笑道∶"這個簡單，我問過玉娘，說棠的料子是安干妃送的.找個人夫安州那邊的織造署問一問就是了。"

　李恒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