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來過,跟邵舟嘆氣,“他的左臂筋脈廢了,以后開不得弓,也用不了槍刀,雨天更是難熬,只能這樣了。”
邵舟趕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讓軍醫回去,還沒回,就聽到后面那人開口:“你姓邵,認識邵云嗎?”
邵舟心里打了個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出征了?”
“并未,李節度安排他鎮守平陸了。這幾日家駕已經到了平陸,家兄陪侍宴席,到恩賞表彰。最近沒有書信往來,戰事吃,興許是護送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眼看去,見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臉,攥的拳頭抵在牙關之間,肩頭久久一下,像在極力克制著洶涌泄的心。
他當然記得邵云,同甘苦、共患難的戰友,視他如將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后卻不能救邵云逃出生天。
平陸失陷,從敗逃回來的殘兵泣不聲的話里,他拼湊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圖景。
邵云義烈憤激,堅持不降,完婁室令人用鐵釘打穿邵云的骨頭,把他的釘銬在木架上,抬到城東門示眾。邵云衫襤褸,出背部的黑紋,引來一名惡走上前來,和旁邊的同伴笑謔說:“好紋,可為吾刀鞘。”
邵云大怒,帶著木架子力撲打對方,又被拉回原地。邵云在寒風中被釘銬了四天,水米不進。第五天,婁室下令把他凌遲。行刑中,邵云滿含,噴了金軍一臉,剜眼、摘肝,邵云依舊罵聲不斷,直至氣絕亡。
他聽聞慘訊之后的當晚,失態至近乎瘋狂。他策馬城,焚盡了城所有的道觀和寺廟,一劍劍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趕來的士兵們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邊——他放眼去,各個兒郎都是年輕到令人心疼的面龐,是他不惜金銖,不惜義留住的李家軍。聽聞同袍遭慘禍,有人淚痕滿面,有人切齒痛恨,卻無一人言降,言逃,言敗。
“天地不仁,神佛無眼!”連他的那匹神駿坐騎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憤,不住地噴鼻頓蹄,他勒住韁繩,平舉劍鋒,畢剝燃燒的火如,映襯他滿臉厲,“休得妄想與野談仁義!這債要靠自己來討,這陜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馬離去,后是兒郎們下拜的呼聲,震撼天地,“愿為將軍效死!”
他清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城墻,都浸滿了戰友的鮮。高天孤月,他獨自來到烽火臺,跪倒在地,著巨大的青石,朝著平陸的方向失聲痛哭。
那晚的李彥仙沒有點燃烽火。他明白,不會有援軍。
這襟帶兩京,崤函重關之地早就被退守臨安的朝廷放棄了。趙宋家只顧在繁華江南之地茍安,歌舞遮蔽眼目,綢緞纏裹軀,居上位者怎會記得在煙塵烽火里痛苦掙扎的百姓萬民。
但他放不下,他做不到,他離不開。
縱使這世腥渾濁,他只想用一己忠直之軀試補天裂。
許久之后,邵舟看著那人終于放下了搭在臉上的袍袖,疲憊地笑了一笑。
“如此,甚好。”
他平素清冷,笑起來卻如春華暖。如果邵舟沒有注意到剛才他抵住牙關的拳頭上有深深的一行印,就幾乎想把那個笑容讓丹青之手留住,好讓世人也永遠記住,而不是只鎖在這個院落里,孤寂得連風聲都聽得清晰。
那人像是收盡了邊的戾氣,問向邵舟的語氣第一次溫和可親,“你表字是什麼?”
“小子表字自渡。”邵舟束手以對。
“自渡,渡世人太累,渡自己,好。”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又偏頭看過來,“你去找個道觀,就說有個故人想要修道,看看他們收不收吧。”
邵舟大驚,訥訥:“怎麼好讓將軍去那里……”
“那又如何?”他仰起臉時,正值朔風剪云,一片枯葉掙了樹枝的束縛,悠悠地向他飄下,他不躲不避,讓那片枯葉輕吻上臉頰的一痕傷疤,“等到李節度北伐回來,這個城里不就有兩個他了嗎?你準備怎麼代?”
邵舟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回復。見此,他突然大笑,笑得渾發抖,笑得眼角淚閃爍,像所有歸于天宇的英魂都附于他,要借著這狂笑把前世所有的憤懣冤屈一吐殆盡。
“皇宋北伐,兩河興復,我有何恨!我很好,你不用再來管我了。”
3、
清慧道人做了羽客后,邵舟有見他面。平日里放心不下,攜了糧米濁酒去道觀里看,那人也只是讓他放下東西,連個謝字也沒有。有時候他把前線勝利的消息寫書信隔著門投進去,也等不到一回音。
臘月三十,皇宋連克太原、元城兩堅固城池,陜州軍民聞之無不歡歌欣舞,花炮迎年,彩燈舞獅,整整熱鬧到元月十五才罷休。城羊角山上那座呂祖觀卻依然重門深閉,青苔滿階,像是隔絕于這塵世之外一樣。
冬去春來,黃河水漸漸解凍,邵舟這日牽了府衙里的馬匹去萬錦灘刷洗。這正是陜州盛景,北面是蒼茫百里,綿延起伏的中條山,西面是自天際而來的滔滔黃河,南是鱗次櫛比、屋舍儼然的陜州城。一到日暮之時,波粼粼、沙鷗鳴啼、錦鯉躍尾,古來文人客到此,中均有無限江山豪抒發,因此得名萬錦灘。
邵舟系了攀膊,洗刷完馬匹,讓馬兒順著河灘碎石路自行回城,這才抬眼遠。點點金綴在波濤之間甚是可,水流平緩之有幾艘筏子自在往來,漁歌悠然耳,正是一派閑適好景。耳邊卻有簫之聲伴著晚風斷續傳來,其聲嗚咽,初時只覺得吹奏之人頗通音律,志委婉纏綿,再聽下去,漸而悲怨之稍歇,金戈征伐之意大起。聽者雖站立在一片金紅暖之中,亦如沐冷月,頭頂冰雪。
他被曲中悲意震懾,四顧空曠,循音去找,正是數月不見的清慧道人。其人臨風而立,俯視著奔流不絕的黃河吹奏不歇,一襲青黑的羽紗寬袍被風扶,袂翻飛,飄舉若神仙中人。
等到邵舟氣吁吁地爬到高時,清慧道人已收了簫,看他上來支肘息,不由得微慍了臉,“軍中子弟個個強健,整日里打熬武藝,怎的你就如此弱,邵云是怎麼教的弟弟?就許他自己當統制,也不想著給你討個前程?”
邵舟聽著他話語并不是真正怪責,反而有種難得的親近之意,就先規矩束手行了一禮,“將軍有所不知,小子自就弱難養,家父家兄難免溺,因此只是在雜務使役上勤快些個,平安一世就罷了,倒不曾想過功名甚麼的。”
“我既已不是塵網中人,又何必再用舊時稱呼,改了吧。”
“喏。”
一丸紅日漸漸西墜,山上林木茂,黑影深重,他二人緣階拾步下山,一路上邵舟不嫌繁瑣,只專講國朝這些年的逸聞雜事、政言立論。清慧道人聽到他說殺白馬改紹興一事,終于忍不住截斷話頭:“家真的這樣說,當面斥罵二圣是個甚麼東西?”
“是,二圣靖康年間棄天下于不顧,雖是父兄,家亦深恨之。白馬一事還驅逐了七十余位想要和金國議和的臣子,只肯犁庭掃,才能罷休。”
“這家,本不是趙宋的家。”清慧道人突然停步,了天邊的幾點孤星,又看了一眼被這悖逆之言嚇到的邵云,才又緩緩補上后文,“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來了。”
他們一路行得緩慢,城之時已是晚間。陜州雖然不似都城東京那樣繁華,倒也有珠簾繡額,臺閣并起的規模,如今前方接連克復城池,晚間便不似剛開戰時盤查得那般嚴,四燈燭明耀。商鋪集市多有營業,行人仕不絕于路,香車駿馬熙攘來往。邵舟眼看向清慧道人,只見他像是比自己還要悉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抬步絕不猶疑,這繁華市井之中,唯有他一清清冷冷。無人向這一抹孤單影問候半句,亦沒有人關心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
“唉——”行至羊角山下,清慧道人才嘆了口氣,“上次你和我說的趙家做的《青玉案》是絕妙好辭,一直到現在還未謄抄給我。”
邵舟聞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擾道長,我把家這幾年做的詩詞都細細抄來給道長看。”
清慧道長不置可否,只是一自上了山徑。
邵舟自然跟在后,山徑狹窄,他二人只能前后通行,走了數十步,又聽到道人在前面和他言語:“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說自己孱弱,那日你救我時撿到的那枚銅印,盡早丟了或者埋了,沒得妨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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