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軍從兀喇海城返駐岳臺大營后,日常練里不知不覺度過了建炎七年的春風夏月秋雨,時間轉瞬來到了八月十二。雖然騎軍一向按草教日閱來要求的,但大型練畢竟耗費糧餉,故騎軍都統曲端規定了逢五逢十方集練。
這日先大略演練了一把陣法配合,剩下的時間就是考校個人武藝練習果了,不僅那些學個花架子的要被隊長斥責乃至逐棄,就是騎皆的番兵,也要練習營軍傳習下來的刀槍棒及神臂弓配合之法,這也是考慮到了實戰況。畢竟戰場之上,也沒人專門給你機會單憑箭一決高下,否則堯山之上婁室沖鋒之后曲節度也不至于驚慌若死不是。
一時四隊盡皆演練完畢,想著這也算是中秋節假前最后一次全兵練,曲端干脆提前吩咐親衛從京師最好的酒樓置辦了席面,還備下了藍橋風月,就在這岳臺宴請劉锜、李世輔、張中孚、張中彥及其他騎軍高級將領。而曲節度既然難得的給面子,眾將自是哄然捧場。
琵琶羌笛,中軍置酒,曲端治下自然是沒有人帳歌舞的。但劉锜是將門出,諸事妥帖,小公爺也是素有秀的,就連曲端,要是說那些能文能武的話也是能迅速聚集起人心。
待酒過三巡菜經五味,曲端甚至親自離席去挨個勸酒。正如前言所說,曲大節度難得給臉,眾將也不再矯,言語里逐漸放開來,摶五喝六,夸功爭耀,順帶遙想一下三年后北伐之約,立志馬上建功封妻蔭子。甚至有談到興起直接下場比斗的,曲端也大笑著由他們去。
勸過劉锜和李世輔后,卻是轉到了張家兄弟面前,曲端屈酙了酒卻不遞出去,而是眼含深意地向張中孚:“這雖不是咱們邊關烈酒,但一飲瓊漿百生,藍橋風月約略也可稱玉關酒了,信甫、才甫,可能飲此一杯?”
張中彥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家兄長,喧豗聲里兵戈影下,張中孚凝目看向從鎮戎軍起到而今跟了近二十年的上司,微微笑了起來,殺敵也罷,兼并同僚也罷,該做的不該做的也全都做過了。然而終究還有時凌云志,曾許軍中第一流。昔日戰場上擊虜和詩兩洽然的場景猶然歷歷在目。
秋風寒塞馬,落日霞漢旌。
君歌從軍樂,我勸玉關酒。
何事總縈懷,念彼燕云柳。
張中孚主雙手搶過酒一飲而盡,也沒注意不遠夏侯遠復雜的表,豪爽拱手:“愿從節度。”張中彥在旁也是痛快盡杯。
氣氛逐漸高漲,到最后,曲端劉锜張中孚甚至還以“月”為題,趁興揮毫潑墨,曲端作的是首七言絕句,劉锜卻是合了《鷓鴣天》的詞牌,張中孚也同樣湊了首詞,乃是《驀山溪》。至于李世輔,則是發揮了數民族的優良傳統,下場演了一下騎及馬上槍法,端的是妙且于騎軍之中絕倫,到最后就連隔壁王德的營中軍也逐漸有人湊過來喧呼喝彩。
卻正是此夕飲宴岳臺地,詩酒趁年華;他日縱馬燕云州,羽破天驕。
汴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本朝人又是素來熱八卦的,于是兩日后,就連張浚都聽說了騎軍高級將領們在岳臺賭詩那一檔子事。這天在西府節衙與兵部劉子羽商議定營諸軍節日賞賜后,談笑間便說起了此事。劉子羽倒是有些埋怨:“曲大一向是個能作的,就算是事出有因要激勵自家騎軍,也不該在岳臺來這麼一出,卻讓其他營軍隊怎麼看。”
張浚也是憋笑:“聽說王子華就跟他親衛抱怨說曲節度與其賣弄紙上功夫,不如下場與他戰個二三十回合。”劉子羽忙端茶遮面也是笑,須知曲端連吳玠都打不過,更不要說十節度里武力能排進前三的王德了。
“那曲節度就肯吃這個虧?”
“曲大那子,怎麼可能,他是讓小李公爺喝完一壇藍橋風月后代為上場的。”
“……他也太促狹了。”
兩人毫不客氣的談論了幾句自家木黨中一員,劉子羽忽然正道:“曲節度此舉倒是提醒我了,明日中秋,按慣例三省相公、六部重臣都要上呈頌圣詩的。雖說家簡樸,舊例多有擯除,可辛苦這幾年,如今總能算清明政景吧。我等須不是東府與胡明仲那般私德卓著的,還是當顧悅上之思。樞相是知道的,我于詩詞一道亦不通,卻要回頭尋子翚代筆了。德遠留步,莫送。”
說罷,劉子羽直接揮袖出門,留下張浚勉強保持了面上的不如山。且說張德遠素來自恃為家第一親之人,并不排斥幸進之舉,甚至還頗為通此道,也不是沒想過中秋頌圣這茬的。只是這段時間朝事軍務繁忙,一時撂到腦后,這會被劉子羽提醒,才想起自家好像也還沒準備好中秋詩詞。
麻煩了呀。
其實張樞相作為太學出,若論子集經史倒也不懼,甚至還能下這袍,換上布儒服與諸生辯經論典,就是駢散文章也都能做的,窮理研易更不在話下。
然而這不是那位喜青詞的皇帝還隔了三百年嘛,如今還是要作詩的呀。而今之計,也只能學劉子羽那般找代筆了。
不過自家一黨里,林景默與呂祉也都是不擅長詩詞這等小技的,虞允文尚在外省,劉锜更是從岳臺回去后就收拾包袱去看他那個尚在黃河上當舵手順便客串一把鑿冰人的哥哥了。曲端倒是能文能武也在京師,然而就曲大那秉——他張德遠不要面子的嗎!
至于那位萬事無能,偏開創了江西詞派的呂本中,正如曲端輕易不愿意面對李世輔一般,張浚也輕易不愿意去麻煩這位中舍人,畢竟他爹呂公相……還是很有聲的。
沒奈何,只能再去麻煩元鎮兄了。
至夜,三星在天,張浚也不帶隨從,孤一人理直氣壯就往趙鼎府上去了。也難得某位東府相公沒有加班理政事公文,而是在修剪書齋外的數盆花草。正當時令,建蘭開紫,叢綻黃,兩邊的幾株金桂也吐出玉顆珊珊,天香繚繞周滿袖。倒是墻角的梅花與臘梅尚未開花,勁干橫斜,被月映照在窗紙上,輝趣。
見張浚到來,趙鼎慢條斯理地放下挽起來的袖,行晏晏間將張浚讓進了書房。清氣徐徐,馥郁的桂香隔了門窗遞送過來后也覺淡泊了些許。二人坐定后,隨即有侍者送上茶來后又慣例掩門退下。見此,張浚從懷袖中取出一方檀香木小盒來,開眉笑眼地遞給趙鼎。
打開一看,既不是之前張德遠曾送過的新合香也不是浣花箋或庭圭松煙,只不過數枚蓮子罷了。趙鼎略一沉思,輕輕一笑:“蓮子已荷葉老,德遠這是因汾兒而起幽風伐柯之意了?”他本就長得清瘦文雅,這一笑起來兩頰的酒窩更加明顯,襯著上月白的布常服,一派“風宜清夜宜秋”的好風韻。
張浚行云流水地探拽住他的袖問:“這蓮子可當得起元鎮兄的潤筆之資了?”趙鼎略一思索,便知張浚乃是為了節日頌圣詩而來,也是辛苦忍笑:“幾顆蓮子怕是不夠,還得德遠肯效李太白舊事為我研墨鋪紙才好。”張浚聞言一挑眉,直接湊到書案前去取了硯臺墨錠,抬眼而笑:“就這事,有何不可。”
待墨化開,張浚又忙催促趙鼎提筆,自己卻回落座喝茶。趙鼎向來行用樸素,家中茶是普通新茶,盞也是尋常素瓷,蠟燭是家特為賜下的,大約是嫌棄油脂棉芯燃燒時的氣味污了桂花香氣,趙鼎難得地給配上了燈罩,顯得燭更加和,分落到張浚端茶的手上,倒沁出一握玉來。
推敲之間須臾詩,此時張浚手里的茶尚未喝完一半。張浚忙放下茶盞,看向趙鼎,郁悶出聲:“元鎮兄詩文雖長于我,卻也不能說頗擅此道,如何這麼快就寫好了?”趙鼎咳了一聲,抬頭看著書齋頂梁,回道:“既然是代筆,自是要在仿照德遠你的風格上更上一層,這卻不難。”
張浚深吸一口茶香桂氣,算了,算了,他還是看看元鎮兄寫了些什麼吧,至于此間口角便宜,他早晚能在朝堂之上討回來。見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接過那一方素紙,趙鼎心中一,低聲調笑道:“畫眉深淺時無?”張浚聞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回以一笑:“元鎮兄可真是自知明艷更沉啊。”
“那德遠謄抄時可千萬記得把字寫齊整一些,如今家不是林寺那位道君皇帝,不懂你行筆中那些‘寫意’之態。”
叮當數聲。
想來是某位被李憲臺吐槽為“花瓶”的西府樞相在做些殘害“同類”的輕佻之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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