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著他前這一枚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說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便著了夜華領兵去收伏,不料鮫人兇猛,夜華差點葬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後,四哥在狐貍中反複提了許多次,邊提說邊表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麼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們越發長得不像樣了些,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打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得差點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
我的四哥白真是個話嘮,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只要是夜華領的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得很。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一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麼?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太能藏疑問,著他前這一道紮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個兩敗俱傷。”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葬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麼好?”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那樣,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故意找死?”
他了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
我了然道:“哦,原是詐死。”遂訝然道:“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麼?”
他卻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時,頭頂上卻傳來他然的一個聲音:“我這一生,從未羨慕過任何人,卻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卻喝了四五壇子酒,此前能保持靈臺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散出來。醬香的酒向來有這個病,睡到後半夜才口上頭。他平素最是話,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閑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壇子酒終於上了頭。
他閑扯的這幾句,無意間便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致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當年桑籍拐到辛後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面,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並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的轉折。
說桑籍對辛用很深,將帶到九天之上後,恩寵甚隆重。
桑籍一向得天君寵,自以為憑借對辛的一腔深,便能換得天君垂憐,全他與辛。可他對辛這一番昭昭的意卻惹來了大禍事,天君非但沒全他們這一對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蛇了真心,十分不好,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嫁過去委屈,於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好的誼更沒半點的好。可歎彼時天君並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貍,還想著為了兩族的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醜事遮著掩著。於是,因著桑籍的寵在九重天上風了好幾日的辛,終歸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後,被天君尋了個錯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裡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蛇不過一介不流的小妖,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卻還膽敢在九天之上的清淨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一的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辛來,萬念俱灰之時只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板道,若天君定要這麼罰辛,令他同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命來,只同辛同歸於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
桑籍的這一番板絕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流淚聽者傷心。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話就桑籍崩潰了。
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蛇的生死我倒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死了後,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蛇。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卻十分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辛殉了,只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於消停了,十分滿意。對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也便沒再費多的神。一不留神,卻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鑽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辛。並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這便有了折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
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把辛結果了也沒人來說閑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麼妖蛾子,天君無法,只得放了辛,流放了桑籍,卻也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的。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果卻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他,卻並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份的束縛,他倒也得灑。”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呵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梁上盤旋了七十二只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正是墨淵當年出生時才過的尊榮。我出生時便被定的是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由衷贊歎道:“真是不錯。”
他卻默了一默,半晌,將我摟得更一些,緩緩道:“我上的子若不是青丘的白淺,便只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湮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所,才能保這段得個善終。”
這一頓閑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贊歎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將雲被往上拉了拉,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姿態,安然睡了。
將睡未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麼?”
他這話問得甚沒道理,我打了個哈欠敷衍:“這天上地下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罷。”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睡未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
我了好端端長在上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麼魔風,只抱著他的手臂再打一個呵欠敷衍道:“那咱們的就到此為止了。”
他著我的膛一,半晌,更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我立在一棵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的十裡桃林毫不遜。灼灼桃花深,座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面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裳的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仿佛籠在布的濃雲裡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就只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
立著的子道:“能種桃樹麼?能種桃樹就。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裹腹。唔,可這山上不是好麼,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麼要搬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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