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調去了西廠。
他在直殿監配房的東西并不多,簡單收了個不大的包袱,就隨著來領人的西廠太監走了。離開時同住一室的小太監們有些唏噓,但更多卻是幸災樂禍。
直殿監的灑掃小太監縱然不是什麼有前程的差事,但也比沒落的西廠好多了。
況且聽說這回薛恕去西廠伺候的那位公公,原先是詔獄里的刑,因為年紀大了經不起東廠的風浪,這才去了西廠榮養,做了西廠的掌刑千戶。這位覃千戶在東廠還有些臉面,又因在詔獄里當差久了,殘暴不仁,最以鞭子鞭笞人,本不拿邊伺候的小太監們當人看。
覃千戶跟前伺候的小太監們,每個季度都要抬出來幾個,全是扛不住刑被活生生被打死的。
直殿監的小太監們議論紛紛,說薛恕這回去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出來。
殷承玉聽在耳中,神凝重地看向薛恕,卻見年一灰裳,脊背如同標槍直,神未曾有半分波。
他便知曉,他是早知道此行要面對什麼的。
在這深宮里,無權無勢的小太監想往上爬,總要付出些什麼,尊嚴,甚至命。
輸了,草席一卷。贏了,也未必就飛黃騰達。
西廠來的太監領著薛恕去了覃良院里。
為掌刑千戶,覃良在西廠的地位僅在西廠提督趙有良之下,又因為他有東廠的關系,平日里連趙有良也要給他幾分面子,不會輕易招惹他。
薛恕被領到院門口時,正撞上兩個太監抬著卷草席出來,草席不夠寬大,能瞧見里頭裹著的是個人。
領路的太監頓時面駭,扭著腦袋一張臉慘慘如同見了鬼。直到人走遠了,他才轉回腦袋,不明顯地松了口氣,表僵地笑道:“這便到了,覃千戶不喜歡吵鬧,你便自己過去吧。”
他雙腳如同生了,扎進了地里,不肯再沒有挪半寸。
倒是薛恕比他鎮定多了,不見畏懼,也不曾爭辯,朝他拱手一揖后,便邁步進了院中。
覃良確實不喜歡吵鬧,院子里明明有不太監們伺候著,卻個大聲氣兒的都沒有,靜悄得過分瘆人。
薛恕尋了個管事模樣的太監詢問后頭的安排,那太監正要吩咐,就聽廳中傳來道沉尖細的聲音:“外頭是新來的?領過來咱家看看,別又是個不經事的。”
管事太監聞聲了下,連忙彎腰垂頭示意薛恕跟在后。
薛恕進了廳中,才見到了正主。
覃良大約五六十歲模樣,形比普通男子都要高大不,白發稀疏束在冠中,一暗紅飛魚服,襯得他的臉如同涂了一樣白,因為年事已高,臉上褶皺重疊,眼角松弛下垂。掀起眼皮看人時,沉莫測。
薛恕眉眼低垂,上前行禮。
覃良打量他幾眼,并未讓他起,自手邊的案幾上隨手拿起放置的鞭子。
管事太監見狀已自覺退到了邊上去。
薛恕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跪趴在地上,覃良繞著他不不慢地走,右手握著鞭柄在左手心輕敲,臉上惡意滿布。
殷承玉立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心中怒火如熾。
雖然他早知宮中欺之事難以止。但從不知竟還有如覃良這般公然蔑視法度喪盡天良之人!
他抿起盯著覃良的臉,將這張臉刻在記憶里。
日后若能回去,他必將此人尋出來千刀萬剮!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覃良似獵人一般,不斷踱步制造迫。眼見薛恕脊背如弓,卻沒有一。他這才笑了下,手臂一抖,就聽見長鞭劃過空氣、在上的聲音。
那鞭子不知是什麼材質,在人上后倒刺勾起一條,薛恕背上立即就見了,暗的將灰都染紅了。
但薛恕趴在那里,頭顱低垂,巋然不,甚至沒有呼一聲痛。
殷承玉鼻腔涌起一腔酸,他閉了閉眼,用力呼出一口氣,才忍下了那酸,在薛恕面前蹲下,握住了他撐在地上的手。
那雙生了不凍瘡還未痊愈的手,此刻因忍耐青筋暴起。
“倒是個經事的。”覃良似乎對薛恕的表現很滿意,收起了鞭子坐回去,端起茶盞裝模作樣地小啜一口,才道:“日后便留在咱家前伺候,下去吧。”
薛恕這才起,沉默行禮之后,退了出去。
管事太監領著薛恕去了分配的屋子。
屋子比直殿監六人住的配房好不,被褥用等一應俱全,都用得好料子。靠墻的多寶架上還放著不藥酒藥瓶之類的件,瞧著像是有人住過般。
薛恕看向管事太監,管事太監這才提了一句:“伺候公公的人,都住在這一排,方便傳喚。”
他許是想到了什麼,笑瞇瞇地看著薛恕道:“之前住你這屋的,剛被抬出去,你進來時該瞧見了?”
“嗯。”薛恕簡短地應了一聲,沒有管事太監預料之中的慌張恐懼,十分平靜地進了屋。
管事太監見狀哼了聲,悻悻走了。
薛恕關了門,從架子上找了金瘡藥,褪下上,對著鏡子艱難地上藥。
直到此時,他方顯一緒。
他盯著銅里的鞭傷,那雙濃黑長眉皺起,眼底泄出冷意。
待傷口包扎好后,他換了干凈裳,便側著睡下了。
殷承玉坐在床上看著他許久,才在他后躺下,虛虛從后抱著他睡去。
*
薛恕很快在西廠站穩了腳跟。
比起全是羊群的直殿監,覃良手下的人,都不是什麼善茬。
雖然境地更加兇險,卻更適合薛恕生存。
覃良明面上雖然退了,但私底下還在為東廠出面做些私之事,這些事最終都落在了薛恕以及同他一樣為覃良效命之人的頭上。
他們不僅要應付殘暴的覃良,彼此之間還要明爭暗斗。
覃良像養蠱一樣養著這些手下,而薛恕則是穎而出的那一個,最得覃良歡心。
這是好事亦是壞事。
薛恕有了更多的機會,但覃良生氣之時,第一個想起的也是他。
若是尋常心不好,最多便是一頓鞭笞再潑上一盆鹽水。但若是他在外頭了氣,那必定要變本加厲地發泄在薛恕上。
覃良有一間鞭室,里頭收藏著各種材質的鞭子,其中殺傷力最大是一柄鋼鞭,做工細,鞭有細小鋒利的倒刺,通卻只有指節細。若是全力在人脊背上,能直接將脊骨斷。
有次他在東廠老對頭那兒了氣,回來便取了這鋼鞭,狠狠了薛恕一頓。
他做了數十年刑,知道在哪讓人疼,又不會讓人徹底起不來。那一次薛恕后背被得模糊,最后撐著一口氣沒暈,行了禮退出去后,才被人抬回去。
而薛恕為了不被人搶了差事,只休養了三日,便帶著傷繼續當值。
殷承玉又驚又怒,可無論是怒斥還是關懷,薛恕皆聽不見。
他背上的鞭痕一層疊一層,新傷疊著舊傷。人也越來越寡言鷙。為了到重用,他什麼臟事都能替覃良做,心腸越來越,辦事手段越來越狠辣。
殷承玉每日看著他,發現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已有了幾分九千歲后來的模樣。
野終于長全了鋒利爪牙,重山林。
薛恕不再滿足于做覃良的走狗,他得知隆帝將要在冬月往丹犀圍場冬狩后,便開始謀劃著利用覃良的關系伴駕隨行。
覃良此人心狹隘疑心也重,他重用薛恕,又唯恐薛恕得勢之后反噬自,雖順勢將他安排進了伴駕隨行的隊伍當中,卻只是個并不起眼的位置。
薛恕卻并不在意,他跟在伴駕的隊伍當中,耐心等候著時機。
這個時候,他除了尚未穿上那一代表榮寵的緋紅蟒袍,與九千歲已經相差無幾。
殷承玉每每看著他,總不由恍惚片刻。
上一世他只知薛恕起于微末,大約吃過不苦,但那些淋淋的過往都被薛恕有意無意地掩埋了,殷承玉偶然聽到只言片語,并沒有太多的實。
反而對他的晴不定和狠辣心更深。
可如今親眼看著他一步一步艱難走過,連地上的腳印都沾著淋漓鮮,他方明白,他從未看明白過這個人。
這樣的境地,他若是心腸不,手段不狠,如何才能直了脊背走到他的面前?
他在這深宮的名利場里廝殺,手染腥,俱是為了他。
*
丹犀冬狩之時,薛恕于危機之時而出,力斬猛虎,救下隆帝,終于了帝王的眼。
只是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烈。
他的傷勢太重,一度命懸一線,連太醫都搖頭不語,他卻又生生了過來。
殷承玉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陪在他側,握著他的手,一聲聲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