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冰猛地看過去。
張抱月卻一拍掌, 呵呵笑起來,“看來我是猜對了。大人,無事不登三寶殿, 若是那周巡沒出事,您又怎會金踏賤地?若只是一般小麻煩,自去找他問話便是了, 何必來找我呢?”
馬冰聞言苦笑搖頭,“姑娘真是個聰明人。”
這世間最苦的事,莫過于陪酒賣笑,能擔得起“名”稱號的子絕非單純以事人, 其揣心思察言觀的能力超乎尋常。也只有如此, 才能在一干達顯貴、名人雅士之中來去自如。
大堂的管弦聲從門中進來,也不知那些歌姬又做了什麼, 忽然引得滿堂彩, 一時間掌聲雷。
張抱月在喝彩聲中嘆了口氣, “如此說來,周巡果然死了,難怪好幾天不來。”
低頭看看自己染得鮮紅的指甲,喃喃道:“他還欠我一首曲兒嘞, 真是可惜了。”
頓了頓又笑, “唉,回頭消息傳出去,不知又要添多胭脂淚。”
周巡的詞曲流傳甚廣, 不為青樓子青睞, 多豪門怨婦、閨閣郎皆十分追捧。
之前就曾有人說, 那周巡合該考場失意, 卻也不算什麼, 有這份本事,多得是人給他養老送終……
“你最后一次見到周巡是什麼時候,他有沒有說過自己最近在跟誰接?”馬冰問。
張抱月回憶了下,有些不確定地說:“大約是半個月前吧,之前我向他求過兩首曲子,那次就是來送第一首的。”
誰知道竟然永遠沒有第二首了。
“至于在跟誰接,”張抱月笑道,“大人只管看這開封城哪座花樓中又多了新娘便是了。”
男人麼,最是喜新厭舊的。
“可能有些冒昧,”馬冰問,“昨天你在什麼地方做什麼?”
張抱月以扇遮面,僅從上面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大人是在懷疑奴家麼?”
馬冰正道:“我曾聽一位大人說過,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
張抱月嘖了聲,懶洋洋道:“我們這樣的人還能去哪里呢?左不過是陪酒賣笑罷了,昨日奴家在接待一位貴客,是誰麼,恕奴家不便告知,不過確實并未離開百花樓半步。大人若不信,盡可以去問媽媽和那些個公。”
“你可知周巡平時有誰有過什麼糾葛嗎?”馬冰問道。
據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本案不是殺就是仇殺,而如果是前者,更有可能是因生恨,既是殺也是仇殺。
“糾葛?”張抱月又笑起來,“他整日眠花臥柳,任意妄為,自然留,留恨,即便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
“怎麼說?”馬冰聽話里有話。
張抱月忽然盯著看了會兒,又搖頭,很有點憾的樣子,“這位大人,你若是個男人,奴家必然要狠狠刁難你。可你偏偏又是一個子,唉!”
馬冰約有點明白的心。
想來這三教九流平時沒旁人冷眼,難得遇到府的人來“求”們,心里肯定會有點復雜的得意。
張抱月嘖嘖幾聲,好似終于放棄了刁難人的念頭,不再繞彎子,“那周巡,該說他是多好呢,還是無好?他可以對遇到的每個人都極盡熱纏綿,花言巧語恨不得將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你,青樓子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哪里經得住這些,一來二去的,不得就有人墜溫鄉,真將他當個知心人。
可周巡呢,的時候確實煞,不的時候,不聲便將人丟開手,也不如何刺你,只是刀子割,你等,便等;不等,也好……”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因生恨?”馬冰試探著問。
張抱月搖了搖團扇,聞言狡黠一笑,“哎呦呦,奴家可沒這樣說。”
行吧,馬冰也知們這個行當必然謹慎,只默默記在心里。
張抱月似乎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難得又不用接客,便翹著腳兒晃悠悠扇風,致繡鞋在擺下若若現,十分愜意。
忽然聽對面的姑娘道:“我給你把個脈吧。”
張抱月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馬冰笑道:“實不相瞞,我還是個大夫,若我沒看錯,你必然時時腹痛腹滿脹,每至傍晚便要發熱,有時經期遲遲不至,有時又遲遲不去,是也不是?”
張抱月張了張,終于出點敬重的神,又有些難以置信地著,“一點不錯。”
歌姬聽著風雅,但終究也沾這一個“”字,如有達顯貴指名要作陪,不得也要下場的。
從去年年底開始,張抱月私下里就添了這個病,有時不得不推,已經得罪了幾個老客。
又因不好,的容也日益憔悴,如今年輕好歹還能以脂遮蓋,可若再這麼下去,病癥漸重,哪里還能有的容之地?
馬冰四下看了看,將墻邊銅盆架上掛著的干手巾卷起來墊在桌上,沖示意,“來吧。”
張抱月猶豫了下,到底是端正了子,小心地將手腕了過去,輕聲道:“多謝。”
這一次,沒笑。
馬冰凝神替拿了一回脈,“此證因沖任虛寒,瘀阻滯所致,你日常損耗太過,又多思多想,時常夜不能寐,這癥狀日積月累,沒能及時調理,自然要發作起來。”
張抱月聞言苦笑,“哪里有人不想調養,只是這污濁之地,哪里有大夫愿意來!”
別說來,有時們去醫館瞧病還要給人攆出來呢。
三教九流,唯有下九流格外為人不齒,便是那些號稱救死扶傷的大夫也避之不及,寧肯眼睜睜看著們病死。
多所謂的花魁名一時,不消數年便病魔纏香消玉殞,最終也不過一口薄棺了野墳場……
馬冰聽得心里不是滋味,想安卻又無從說起。
此此景,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馬冰請取來紙筆,略一思索,寫下“當歸、川穹、芍藥”等幾樣藥材,“你還年輕,好生調理就不算晚,我給你開個溫經湯,氣味也好聞些,每副藥一盞水煎至八分。過兩日我再尋個由頭來給你調方子,調理半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張抱月怔怔看著,也不說話,一時間室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的細微聲。
不多時,方子寫好,馬冰拿起來吹了吹,擔心老鴇不許們抓藥熬藥,又問:“可能?”
張抱月回神,聞言點頭,“媽媽也知細水長流的道理,難得有大夫愿意給奴家瞧病,自然沒有攔著的道理。”
“那就好。”馬冰將藥方遞給,又略吃了半碗荔枝膏兒,“那我就走啦。”
說罷,真就起要走。
張抱月著方子,看著一手拉住門扉,眼見著是真要走了,突然一跺腳,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 “哎你等等!”
胡將方子袖起來,也顧不上什麼裊娜了,急匆匆跑到馬冰邊,面哀求,“大人,奴家斗膽,求您救個人,才十四呢,您救救,奴家,奴家方才有些話沒說……”
此時的張抱月不再是名,只是一個抓住救命稻草的無助的姑娘。
說到底,也還不到二十歲。
卻說謝鈺上午去宮門口看了一回,聽值守的軍說,涂爻昨夜已經被陛下召宮中,后來又有幾位大臣陸續匯合,想必是在里面熱議,至今還沒有消息傳出來。
士子們仍在外面靜坐,揚言若沒個結果,絕不離開。
后面有大臣過來,名為勸和,實為驅逐,領頭的李青禾等人與他們涉未果,雙方緒漸漸激,險些推搡起來。
再后來,謝顯也風風火火地來了,爺倆顧不上說話,只眼神流一番,確認彼此無礙便肩而過。
遠離朝堂的普通人可能覺得國之棟梁們無論何時都必然風度翩翩,談笑間灰飛煙滅,其實不然。
尤其是文人吵架,因為不擅手,所有的本事就都長在上。
引經據典只是門,都是一路考過來的,誰不是經史子集倒背如流?那都不算什麼,略一激就開始互揭老底,甚至言辭典雅地問彼此的先人。
謝鈺要離開時,謝顯已經擼著袖子跟那幾個大臣舌戰起來,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他親切和善的聲音:
“……付大人,你口口聲聲國庫不堪重負,但本看你過得很好嘛,月初剛納的第十九房小妾伺候得不錯吧,幾日不見便又癡許多……
趙大人笑甚?你給那柳葉巷子里藏的外室送的珍珠衫造價幾何?夠多學子納保銀……
看甚,本敢散盡家財,你敢麼?!”
謝鈺聽得頭大,雙一夾馬腹,率先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