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顧府。
正是中秋月圓夜,月華如水,臺榭沉沉,梧桐疏影斜檐下。
常吉蹲在樹下,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不時用眼角余瞥一眼月門。不一會兒,便有一道修長的影從月門出來,他站起,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道:“主子可是醒來了?”
橫平搖頭道:“未醒。”
“主子從來都是寅時一刻醒的,這會都寅時四刻了,竟然還未醒來。”常吉好奇地往門張了幾眼,“看來個房還累人的嘛……”
話剛出口,他便覺出不妥。
自家主子治下極嚴,脾氣還不大好,方才那番話若是他聽見了,不得要挨頓板子。
常吉裝模作樣地咳了聲,又道:“正好皇上給主子放了三日假,主子這段時日為了金氏與許鸝兒的案子焚膏繼晷的,也該好好歇歇了。”
橫平瞥他一眼,忖了忖,道:“我們去打個盹。”
昨兒個主子大婚,他們二人是主子的長隨,不知被灌了多酒,常吉這會腦袋瓜子還漲疼著,胃也不大舒服,若能打個盹,自是再不過。
“我倒是想打盹,但主子醒了,沒人伺候怎麼辦?”
橫平道:“夫人的婢在廊子守著,用不上我們。”說完也不等常吉回話,顧自往外去。
常吉立即抬腳去追,“誒,橫平,你等等我……”
他們二人一走,廊下的盈雀、盈月對視一眼,俱都松了口氣。
自家姑娘親,們聽張媽媽的吩咐,一整夜都守在屋子外頭,就等著姑娘、姑爺完事后進去伺候的。
可姑爺進去后,里頭一直沒有靜,也沒人水。
好歹是房花燭夜,就算姑爺再不濟事,也不該半點靜都無的。
盈雀往盈月那兒靠了靠,著嗓兒小小聲道:“你說姑爺同姑娘是不是沒圓房哪?張媽媽千叮萬囑,咱們進屋后的頭等要事便是去取元帕。若這房沒圓,哪兒來的元帕呀?”
“主子的事什麼時候容得你嚼舌了?再胡說,你可仔細你的皮。”
盈月訓了盈雀幾句,轉頭朝半開的窗看了眼,里頭燭搖曳,燭花“噼啪”響了幾遭,襯得屋子愈發靜。
盈月心里也憂著,可轉念一想,昨個夜里外堂鬧得那樣厲害,姑爺興許是酒喝多了,這才沒能力圓房。聽說男子吃酒吃多了,的確是有心無力的……
窗外的說話聲斷斷續續飄進屋,容舒迷迷糊糊睜開眼。
目便是一張深邃俊的臉。
眉長鬢,高鼻深目,薄似刃。
這張臉是再悉不過了,生生怔了半晌。
也就這半晌的功夫,腦中水般涌許許多多記憶。
一時是著嫁坐在拔步床里,心心念念等著顧長晉揭蓋頭飲合巹酒。一時又是四時苑里,喝下皇后賜下的毒酒,在無盡的痛楚里煎熬等死。
“今兒你出閣,阿娘也沒甚好盼的,唯盼你與顧小郎同心同德、敦鶼鰈,日后相濡以沫,白頭偕老。”
“嘉禮初,良緣遂締。新郎快挑開新娘子的蓋頭罷,可莫讓新娘子等急了!”
“其實我知曉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再拿命賠你,只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安晚年。”
……
錯的記憶似細針,一又一地扎腦海。
容舒頭疼裂,分不清對面那人究竟是真是假,也分不清究竟在何。
著手朝前去,然而指尖才剛到他的臉,腕子便被攥住。
便見對面那郎君懶懶掀開了眼皮,出一雙深邃如潭的眼。那雙眼黑沉沉的,藏著云攪著霧,不半分緒。
竟真的是他。
“顧長晉……”容舒低不可聞地喃了聲。
指尖的瑩潤溫熱,帶了點子特有的甜香。
顧長晉不喜香,尤其不喜子上那甜膩膩的香氣,在那縷淡香鉆鼻尖時便松了手,心里騰地冒出一煩躁。
他掀開繡著纏枝并蓮的大紅被子,正要下榻,忽聞“啊”的一聲——
側的小姑娘不知為何竟霍地坐起了,整個人抖如篩糠,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
顧長晉擰了下眉,探出手,準備給把個脈。他曾讀過幾本醫書,時又時常傷,多懂點醫理。
大抵是看出他的意圖,這姑娘匆匆別過了手,微著氣道:“妾無事,不必勞郎君費心。”
顧長晉出去的手就此頓在半空。
他也不在意,“嗯”一聲便收回手,徑直掀開幔帳下榻。
容舒看著他下榻,又看著他從一邊兒的沉香木架子取下裳,繞過屏風往凈室去,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抬目四,這屋子里皆是喜慶的紅。
墻邊高案上著兩個大大的“囍”字,上頭的喜燭還在孜孜不倦地燒著,燭臺旁邊放著兩個鋪著紅綢的銅盤,里頭擺滿了蓮子、紅棗和花生,寓意著早生貴子。
容舒想起來了,這是同顧長晉親的第二日,昨日他親自去侯府接親,將迎回了顧家。
腦中多出來的記憶,究竟是夢還是……死而復生了?
容舒遲鈍地眨了下眼。
是夢吧,這世間哪有什麼死而復生的事?
可若是夢,為何睜眼看到顧長晉的瞬間,的心沒有半點雀躍與。
明明昨兒還滿心滿眼都只有他的,只要想到他,心就如同擂著鼓一般,“咚咚咚”地跳個沒完。
可現下——
容舒垂下眼,抬手住口。
那里,的心正緩慢而有力地跳著,卻無悲無喜,平靜得仿若一潭死水。
就好像,顧長晉這個人與的喜怒哀愁再也不相干了。
放下手,啞著嗓兒喚了聲“盈雀、盈月”。
廊下的盈雀、盈月早就注意到屋的靜,豎起耳朵等好半晌了,聽見容舒終于喚們,忙推門,手腳麻利地點上燈。
屋霎時一片亮堂。
容舒腦仁兒還疼著,嗓子眼也干得難,只能綿綿地靠著床柱,對盈雀道:“去小廚房給我溫一盞水。”
見柳眉鎖,額間冷汗涔涔,盈雀忙答應一聲,“噔噔噔”地出了門。一邊的盈月從高腳幾案上取了銅盆,給容舒打水洗漱。
溫熱的布帛敷上臉的瞬間,容舒終于覺著好些了。
顧長晉從凈室出來時,已經洗漱停當,正由著盈月、盈雀給梳妝。那張花楠木雕百鳥朝梳妝臺上豎著鏡臺,倒映出一張廓致的臉。
顧長晉卻并未看那張芙蓉面,只淡淡掃了掃那擺滿瓶罐的妝奩,取了本書在旁邊的貴妃榻坐下。
容舒從銅鏡里看了他一眼,他看書的模樣很專注,眉眼低垂,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書卷,骨節微微弓起。
不過一小會,那書便翻了數頁。
容舒聽著那輕微的聲響,知曉他這會心里大抵是不耐煩的。
盈雀從妝奩里取出個碧縷牙筒,正要給容舒點上胭脂,卻聽道:“不必上妝了,就這樣吧,給我更。”說著便站起了。
盈雀看了看毫無的臉,又看了看坐在榻上等著的顧長晉,咬咬,點頭應是。
這屋子空間小,勉強用了兩座寬大的抱鼓石屏風隔出個外室來。
方才容舒說“不必上妝”時,顧長晉便合起手上的書,借著把書放回桌案的當口,移步到了屏風外。
容舒穿戴完畢,越過那屏風,對顧長晉道:“郎君,我好了。”
里說著“好了”,可的臉著實稱不上好,眼下兩團烏青,面白得令人心驚。
顧長晉不由想起昨兒個挑開紅蓋頭時,在昏黃的燭下沖自己盈盈一笑的模樣。
小娘子一大紅嫁,冠霞帔,頰邊紅暈比花兒還,眼里沉著細碎的滿是期待的,分明是喜悅且康健的。
一夜過去,竟像是大病了一場。
顧長晉只當是沒睡好。
昨兒他大喜,刑部那些人個個都是酒桶子,逮著機會可勁兒地灌他酒。他有心要等睡了才進屋,便遂了那群人的愿,在外堂吃酒吃到子時才散。
回了屋才知為了等他,竟一直強撐著不睡。小廚房溫著的醒酒湯來來回回不知熱了多趟,直到他將那湯飲了,方安心睡下。
細算起來,這姑娘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
思及此,顧長晉便著容舒道:“天尚早,你若是覺得乏,晚些時候再去母親那兒也不妨事。”
容舒這會腦仁兒還突突疼著,要擱往常,頭一疼大抵要在榻上歪個半日的。
可眼下嫁做人婦了,又豈是從前?
不僅要去,還須得看著時辰不能晚了。若是晚了,旁人還要道這侯府嫡不敬婆母,拿喬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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