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直到了清涼殿前他才放緩腳步,一壁平復呼吸,一壁低眉順目地往前走。
守在殿門的宦一看東宮來了人,立刻折殿中,不敢驚擾圣駕,就將前掌事的梁玉才請了出來。
梁玉才也是約莫兩個時辰前才趕回行宮的,聽聞太子這就遣了人來,不由心弦一提,趕忙迎出去,上前阻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本也沒打算進殿,見到梁玉才,就客客氣氣地將手中奏章遞給了他。
梁玉才點點頭,未置一詞,就此折返,余卻不住地往側邊看,眼瞧那人走了,他才避著人翻開奏章掃了眼,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宦做到他這個份上,本也是有資格看奏章的。他大致判斷出輕重緩急才好呈給陛下,要的朝政要第一時間遞上去,無關痛的請安折子倒可一。
所以他冒這冷汗并不是因為看奏章生出的心虛,只是因為奏章里所寫的事。可他再心里苦也不能將太子的折子扣下,只得著頭皮進殿。
清涼殿中,外殿與殿都空著,皇帝正在寢殿里用膳。寢殿里一張長方形的大桌上,珍饈味琳瑯滿目,皇帝原一語不發地用著,余忽而脧見梁玉才捧著本奏章近來,就放下了筷子。
若非要事,奏章不會這時候送到他跟前。
他便問:“何事?”
梁玉才強定心神道:“是太子殿下的折子。”
說罷又上前幾步,到了還余兩步的時候,皇帝一手,就將折子拿了過去。
梁玉才只覺手中一空,心底的不安頓時升到了極致。按理說這不是他多的時候,可他掂量幾番,還是小聲說了一句:“奴……知會了殿下陛下的意思,也囑咐過殿下,讓殿下謹慎行事。”
言下之意,太子如今還揪著京中衛戍的事上疏,可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皇帝讓他傳旨告訴太子不要多管閑事,他帶到了!
然而話音未落,卻聞皇帝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
梁玉才骨悚然,但短暫的窒息之后,卻覺得不對。
他抬起頭,皇帝笑音已盡,但面上笑意仍未散去。不僅如此,梁玉才還覺得,他好像連眸都清亮了些。
梁玉才不覺訝然,半是不敢相信自己在皇帝面前侍奉了大半輩子,竟仍有會錯意的時候,半更是好奇,不解皇帝究竟什麼意思。
但皇帝一時沒理會他,就這麼一邊繼續讀著奏章,一邊吃了口面前碟子里的丁。
然后梁玉才就聽他說:“今日這道丁做得不錯。”
“奴記下了。”梁玉才忙道。
能得天子這麼一句,廚子就能得賞。
可梁玉才怎麼看都覺得,這廚子好像是白撿了個便宜呢?
那就是一宮保丁,宮里廚子閉眼都能做的菜,能做出什麼稀奇口味來?!
他一壁心下揶揄一壁垂眸靜等,終于等到皇帝讀完了那本折子,神清氣爽地舒了口氣:“你瞧瞧太子寫的這奏章,這風骨、這文采……”
梁玉才一聲都沒敢吭。
“哈哈。”皇帝又不自地笑了兩聲,手指敲在紙頁上,“看看,他還罵了朕兩句。”
梁玉才低下了頭。
原本心舒暢的皇帝發覺周遭過于寂靜,總算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不說話?”
“……陛下。”梁玉才小心翼翼,“奴愚笨,奴不大明白,陛下明明說不讓太子再說這京中衛戍的事,太子卻仍舊這樣上折,措辭還比先前那一道更為凌厲,陛下怎麼反倒高興了?”
皇帝手中的奏章“啪”地一合,看傻子似的看他:“你不知道朕是在歷練太子?”
“奴知道。”梁玉才躬,思量著老實說,“可奴以為,事到了這一步,陛下讓奴傳話回去,想看到的是太子嚴審霍棲,從而到張宗奇,再探到后面的勵王。”
皇帝沒有否認:“不錯,朕原本的確是那樣打算的。坐在這個位子上,什麼同窗兄弟,都不值一提。”
梁玉才愈發不解:“那現在……”
皇帝指著手中的奏折:“他一心只想著將勵王手中京中衛戍的權力奪下去,可在意霍棲了麼?”
梁玉才這才恍悟:“怪不得。”
皇帝幽幽續道:“為儲君,便該知曉事有輕重。他知道京中衛戍之事重于霍棲的命,也是朕想看到的。”
梁玉才釋然長揖:“恭喜陛下。”
跟著想了想,又小心探問:“那若太子殿下既沒上這道折子,也沒直接去審霍棲,而是上疏為霍棲陳呢?”
皇帝的眸驟然冷下去:“那朕,便會殺了霍棲。”
殺了霍棲,再將張宗奇的底細明明白白地告訴太子,也是讓他知道朝堂殘酷的一種辦法。只是那樣,終究是平白折進去一條人命,后面更要費心思去安昌宜伯爵府,太子也不免要對他心生怨恨,局面就遠不如擋下了。
“你下去吧。”皇帝又自顧吃了口菜,梁玉才剛要往后退,卻被喊住,“等等。”
說著,皇帝將那本奏章一遞:“這折子朕一會兒批過就要發還東宮,你先著人謄抄一份,朕晚上再好好瞧瞧。”
“……”梁玉才好懸沒笑出來。皇帝這副樣子,就好像得了一件稀世罕見的墨寶一般。
.
兩日后,太子拿到了皇帝批閱過的折子。
折子上朱批簡練,關于京中衛戍的事只有一句,便是讓他另擇人選,接替勵王。
這個結果令太子重重地舒了口氣。再往下看,皇帝又提了霍棲的事,倒沒說放人,只說念著昌宜伯爵府素來的忠心,先不必審了,姑且看押在詔獄里。
太子看到“先不必審”四個字就安了心,因為詔獄里的酷刑實在不是鬧著玩的。一旦審起來,霍棲半條命就已經沒了。
至于現下這樣先關著,他倒覺得也好。霍棲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就是欠教訓,若在詔獄關些時日能讓他長記,那就關著。
是以太子在連日的張后,終于得以安心地讀了半日的書,而后又好好用了頓午膳,接著便出了宮,驅車去詔獄。
父皇說了先不必審,他反倒可以見見霍棲了。因為這道波折從事發開始,他心里就存著個疑影,總覺得有些蹊蹺。
霍棲許多時候的確不著調,那些話被他添油加醋地說出來以致于變了味,好像并不奇怪。可他出去喝頓酒,何以會平白聊起這些?再者,酒后醉話本不作數,他這番話卻偏偏在兩日之就傳遍了大街小巷,而且,與他一同宴飲的人卻無一例外地了形。
這不對勁。
兩刻后,太子步詔獄。
儲君親臨,獄里從獄卒到犯人跪了一片,安靜得沒有分毫聲響。太子無意多理其他,一路徑直走向霍棲的牢室,霍棲頭都不敢抬地跪在那兒,牢門開啟時金屬撞的聲響擊在心頭,讓人發慌。
太子低著眼簾,一如沒看見他,一語不發地步牢門。待隨從將椅子置好,太子便風輕云淡地落了座。
“殿下……”霍棲這幾日都度日如年,既不知明日會等到什麼,也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如今眼見太子到了眼前,他的無措愈發濃烈,跪伏在那兒栗如篩:“臣給殿下……臣給殿下惹麻煩了。”
“知道就好。”太子毫不客氣,也不讓他起來,冷言道,“既知自己惹了麻煩,那孤問什麼你便說什麼。若敢瞞,就想想昌宜伯爵府。”
霍棲打了個寒噤。
在太子邊這麼久,他從不曾聽太子說過這樣威脅分明的話。
他瑟道:“臣知無不言……”
太子沉息:“那日與你一同飲酒的,都有誰、在什麼地方,你一五一十地告訴孤。”
“諾。”霍棲心驚跳,邊回憶邊說,“那天是……是在蜀樓二樓的雅間。與臣一起宴飲的還有……張宗奇、曹建明、衛子安,還……還有洪雙和倪鴻濟。”
“人倒不。”太子冷聲一笑,繼而注意到那個衛子安的,依稀記得那是個旁支宗親。
但這一條先按下不表,太子沒在霍棲面前多提什麼,只又問他:“這幾個人孤都耳,該是朝中吏。你素日在東宮做事,如何與他們結識的?”
“是、是先認識的張宗奇……”霍棲不敢瞞,竹筒倒豆子般將昔日的偶遇說了個清楚。
太子眉心輕跳:“真會朋友。”
霍棲不敢作聲,太子續道:“這幾人,都是翰林?”
“是……”霍棲摒著息。太子無聲地吁了口氣,無心多留,起便走。霍棲還有些陳的話想說,但不及開口,太子就已走遠了。
太子走出詔獄的腳步,比來時更快一些。行出大門,面前驟然明亮,晌午的日頭當空而照,太子著亮的天定了定神,卻沒有直接登上馬車,而是沿著皇城里的街巷,緩緩而行。
皇城里來往的人不多,宮人們便也沒什麼可擔心的。見太子想自己靜靜,便只心領神會地遠遠跟著。
走到數丈外的路口,太子終于駐足。他回首了眼,掌事宦立刻小跑過去,躬聽命。
太子睇著他道:“裴硯可還在東宮?”
那宦了眼天:“時辰還早,理應還在。”
“好。”太子頷首,“去告訴他,孤去他家里等他。”
太子說完就轉大步流星地候在不遠的折向馬車,那宦愣了愣才回過神,忙去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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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中正院,楚沁午后醒來正悠哉哉地喝著碗酸甜可口的冰鎮酸梅湯解暑,順便欣賞盞中冰塊撞的叮咚聲響。
聽到清秋的話,楚沁噗地一口酸梅湯噴了!
“誰來了?!”抬起頭,盯著清秋滿目錯愕,連都顧不上。
清秋怕得幾乎連頭發兒都在打:“太、太子殿下來了……可殿下說了,只是有事與公子商議,便在書房等著,還專門讓人知會了各,說……說都不必迎駕了。”
楚沁定了定氣。
太子這樣吩咐并不意外,因為太子一貫隨和。可問題是,再隨和的太子也是太子,他可以不麻煩別人,他們卻決計不能因為這句吩咐就假裝不知道他來。
楚沁趕忙起,瞥了眼上沾染的酸梅湯:“幫我更。讓清泉去母親那里,告訴母親安心歇著便是,我自去招待太子。”
“諾。”清秋邊應聲邊睇了眼清泉,清泉立即領命而去。
前宅書房里,太子步房中轉了一圈,就皺著眉出來了。
裴硯在東宮里一貫勤勉刻苦,他沒想到裴硯的書房會這麼的……冷清。
是久無人踏足的那種特有的冷清。雖然房中家齊全,書架上的書也不,四收拾得也干凈,但就是會讓人一進去就覺到,這屋子已很久沒人用了。
以裴硯的子,不應該啊?
太子心里存著疑,直接坐到了暗中石案邊。邊的宮人都被他留在了府外,前來上茶的是院子里的一名小廝,邊往他面前走邊哆嗦。
太子不以為忤,只覺好笑,待那小廝退下,悠哉地端起茶盞抿了口。
繼而余一掃,便看到一道倩影迤邐而至。
楚沁步月門時也懸著一顆心。知道太子人好,可近來的事實在太多,而且件件對太子不利,誰知道太子現在心怎麼樣?
楚沁不由自主地將視線得極低,低到只能勉強看到太子在什麼位置。
還余兩步遠時剛要見禮,卻聽太子先道:“聽聞娘子有孕,不必多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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