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柏雙眼明亮,狠狠點頭。
“阿柏啊,我跟你說,只要不是在外頭,那咱們用食這事就不能太拘著,否則吃著多不香啊!”孟桑在剝紅螯蝦的空隙中,滔滔不絕地說著悟。
“還有這紅螯蝦,嘖,要是能來些啤……呃,新酒,想來才更為盡興。不過嘛,你年歲太小,不能飲酒。”
越說越起勁,渾然沒發覺小院里來了位“不速之客”。
謝青章剛從屋舍墻角繞出,就聽見孟桑正洋洋灑灑地傳授生活經。
小院中,年輕的廚娘左右手并用,飛快拉著紅螯蝦。杏眼帶笑,口若懸河般說完心得時,正巧紅螯蝦也被剝出,直接將之往口中扔。
如此“獷”的吃相,其實在旁人看來,并不覺得俗,而是散著一種莫名的勁兒。
像是春日里從石頭中,頑強冒出的韌青草,亦似冬日的一株黃迎春花,頂著寒風,卻依舊生機到令人心。
落日余暉灑下,謝青章眉眼染上笑意,莫名想起了遠在終南山的外祖母。
外祖母啊,在宴席上端莊得很,而每當殿中沒了外人,啃、咬紅螯蝦時的作,那真是……非常的樸素,時常惹得先帝念叨。
時有一回在宮中,他偶然撞見外祖母躲在偏殿一隅,悄悄抱著烤在啃。察覺事跡敗,二話不說塞了個過來。
“小章兒,如今你也是共犯了,不許告訴你阿翁,否則可是一并連罰。”
小謝青章抓著油乎乎的:“……”
彼時,外祖母還未生出諸多白發,容艷麗,提起君王時半點敬畏都無。
笑瞇瞇道:“吃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倘若連這還要依著你阿翁那麼多規矩,煩不煩呀?等你長大些就曉得此中妙,咱們才不搭理他!”
就在謝司業回憶往昔時,正對此而坐的葉柏,眼尖地看見了矮墻下的大活人。
他腦子一急,“騰”地起,慌行禮:“見,見過謝司業!”
此聲一出,驚醒院中數人,紛紛起見禮。
孟桑左右手各自,自覺來不及洗凈湯,索當做瞧不見,神如常地見禮。
就沒啥好怕的!
畢竟這位謝司業瞧著冷冷淡淡,實則子好,不怎麼跟人計較這些細,還時常會善解人意地當做瞧不見。
故此,只要不尷尬,難的就是別人。
謝青章斂去溫和笑意,出聲讓眾人不必多禮,并緩步朝孟桑這走來。
葉柏自覺在仰慕之人面前失了儀態,很是無地自容,雙耳通紅,只恨不得趕挖個鉆進去。仗著有大方桌遮擋,他悄悄往孟桑后挪,試圖去那盆提早備下、用于凈手的清水。
孟桑察覺出他的意圖,十分默契地配合他,給葉柏當一堵人墻。
而這一大一小的細微舉,悉數落在謝青章的眼中。他角飛也似地提起來一瞬,立馬落了回去,在外人看來依舊是冷冷清清的謝司業。
孟桑清了清嗓子,將油乎乎的雙手背到后,幅度極小地擺了擺,暗示葉柏也幫下手:“不知謝司業來此是為何事?若是取食盒,可去尋阿蘭或任意一位食堂的庖廚。”
話音落下時,謝青章已經走到方桌前,淡聲道:“先前郎提過‘每逢月考放榜,可讓名次靠前的各學監生來食堂點吃食’一事,昨日我與沈祭酒、徐監丞以及各學博士們商議了,確實可行。”
聞言,未曾聽過此事的魏詢和徐叔,不痕跡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將疑問暫且下。
而孟桑雙眼一亮:“當真?”
瞧瞧,這位謝司業做事可太靠譜了!
謝青章頷首:“嗯,等授假過后,即可將此事告知諸位監生,屆時勞累郎。”
孟桑到葉柏將的雙手都略干凈,于是坦坦地將雙手從背后拿出,叉手行禮:“此事多虧謝司業了。”
雖說現下曉得了,先前不見新面孔是因為許平等人故意詆毀的緣故,且眼下因著小攤和口口相傳,來食堂的監生人數逐漸增多,但是多一條路,于食堂而言也是一樁好事。
事已說完,謝青章斂下眉目,淡聲告辭:“如此,便不打擾諸位用暮食了。”
孟桑看著謝青章拔的背影,忍不住咋舌。
嘖嘖,倘若不是親眼見過這位謝司業啃春卷、吃韭菜盒子,免不了會覺著這是什麼喝金風玉的謫仙。
瞧人家這步子走的,仙氣飄飄!
葉柏滿是失落道:“桑桑,我是不是在謝司業跟前失禮了?”
說罷,他又忍不住面欣賞之,嘆道:“即便失禮,謝司業也不曾點破此事,真是君子風度啊……”
孟桑深以為然。
一旁,魏詢疑皺眉:“桑娘,方才謝司業說的什麼月考、什麼點吃食的,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聞言,孟桑連忙喊著眾人坐下,邊吃邊聊。
“哎呀,是我給忘了。您二老安心,我這就慢慢跟你們說……”
-
長樂坊,昭寧長公主府。
近日秋風微涼,吹著最是舒爽,因而昭寧長公主近日大多都是呆在院中堂二樓。
今日亦不例外。
昭寧長公主懶懶地歪倚在坐床上,手中攤開話本子,心不在焉地看著,實則全部心神都飄到了外頭。
片刻后,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的昭寧長公主不耐煩地將書卷扔到一邊,從坐床上起,趿拉著鞋,走去欄桿邊眺。
自從前些日子,謝青章拎著食盒回來,并告知那位孟廚娘實則為國子監食堂的庖廚后,昭寧長公主每日最盼著的一樁事,就是晚上這頓暮食。
昭寧長公主的右手指尖不斷敲擊欄桿,且節奏越來越快:“這渾小子怎得還不回來?就算他要留下理公務,好歹讓杜昉將吃食送回來呀!”
你說這小子,既找不到稀罕他的新婦,讓沒法抱孫,又是個冷冷淡淡的子,很不心。好不容易有一樁事辦得不錯,能有點用了,結果還不怎麼積極!
旁邊,靜琴溫聲安:“殿下放心,阿郎做事錯不了的。”
昭寧長公主滿眼期待:“不是說圣人給各衙送了紅螯蝦?那國子監肯定不會例外,今日他們的暮食必是紅螯蝦。”
“孟廚娘做的吃食沒有一個不對本宮胃口,一想到今日暮食是做的紅螯蝦……哎,真是讓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昭寧長公主憑欄遠眺,忽而視線一凝,眼尖瞅見了謝青章緩步往此來的影,其后杜昉的手中還提著一只大食盒。
那顆心安了大半,回到坐床上,沒好氣道:“這慢慢悠悠的子就是跟他阿耶學的,好的不學學壞的,瞧著忒急人。”
周圍的侍們只管笑,而靜琴忙不迭下去吩咐庖屋的仆役傳暮食。
昭寧長公主心中安定了,眉眼也帶上笑意。
不多時,謝青章親手提著食盒,步上二樓,將之擱在桌案上,喚了一聲“阿娘”。
紅螯蝦的香味,豈是什麼木頭食盒能鎖住的?
昭寧長公主看也不看兒子,連聲讓婢子們趕將這食盒打開,這饞著呢!
婢子們都是跟在邊多年的,對此習以為常,有條不紊地開了食盒。而此時,庖屋備下的暮食也送了過來。
昭寧長公主沒忍住,在婢子們布置桌案時,手起一只紅螯蝦,直直送口中。
剛一口,麻辣香味在口中橫沖直撞,激得口中津頓生。吮吸一口,那鮮香辛辣的湯立即涌出,與蝦黃混在一,鮮得人心神。
昭寧長公主單手著吸干蝦黃的紅螯蝦頭部,被辣得“斯哈”兩聲,忙不迭開始“咔嚓咔嚓”咬紅螯蝦殼。其作之練,一看就是個中老手。
一只紅螯蝦吃完,桌案上的各吃食也布置妥當。與謝青章相對而坐,滋滋用起這頓紅螯蝦宴。
等四種風味的紅螯蝦都嘗了個遍,昭寧長公主才得了空去關心兒子,一抬眼,卻不由愣住了。
只見謝青章雙手并用,正在細致剝著紅螯蝦殼,一點點將里頭細的分離出來,最后很是優雅地送口中。
充分咀嚼后咽下,他察覺到昭寧長公主的視線,挑眉:“阿娘,怎麼?”
昭寧長公主面驚恐之:“章兒,你還是阿娘的章兒嗎?你這渾小子,無論是吃紅螯蝦,還是用烤羊,從來都不肯直接上手,怎得今日突然變了子?”
謝青章神自然:“忽然覺著這樣也很有趣。”
昭寧長公主猶疑許久,最終抵不過桌上四碗紅螯蝦的,拋開心中疑,悶頭啃蝦。
待到四只碗中空空如也,昭寧長公主滿是憾地嘆道:“哎,你這堂堂國子司業,怎得份例這般?阿娘都沒用盡興,這紅螯蝦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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