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不用人跟著伺候,有事兒我自然會喊你們。”
見他不擺主子的譜,也不似個紈绔無禮調笑,連翹心安穩。到這里來,從牙婆到府里的管事媽媽都是與講明白的,就是給爺們兒做房里人,板上釘釘的事,往后他好不好,都是他的人。
從前家中沒敗時,倒也聽說過奚桓,據傳他不讀書,卻也不生事,是千金萬貴的公子。萬想不到,百轉千回,如今倒了他的人。
于是,垂著臉坐到窗戶底下,隔一時半刻,就抬眼瞧他,見他瞳如濃煙,平眉似橫刀,稍薄的里藏著兩顆尖牙,像一匹打盹兒的狼,暫斂了凌厲之氣。
瞧著瞧著,便紅了臉。
奚桓覺察到的眼,稍擱下書,“聽說你父親原是國子監掌饌,因為得罪了工部侍郎潘,被參得丟敗家?”
連翹捧著采薇丟下的繡繃抬眉,“是,就去年夏天的事兒。”
“是為什麼得罪了他?”
“為了潘的兒子,次輔大人的長孫。”連翹將繡繃垂在上,僝僽輕述,“潘的兒子在國子監授蔭監學,卻從不監讀書,不過是想在國子監混個授名額。國子監,有些這樣的公子,仗著父親在朝為,這個空子,帶著銀錢賄賂國子監的監考,便可免走科舉之路即能做。父親覺得這些不學無的人做了,有朝政,便以潘之子為例諫言祭酒大人,那大人扭頭就告訴了潘。”
為此,潘尋了個由頭,說這位薛掌饌貪墨朝廷撥給國子監師生用度的銀子,便被刑部判了個抄家流放。
奚桓丟下書,倚在椅背上,雙手疊著,拇指打著轉,“那大理寺怎麼說?”
“大理寺與都察院都對刑部的判決無異議,父親不過是個不流的小,各冤無路,如今被流放到寧夏,恐怕這輩子都不能回京了。”
“潘……”奚桓沉片刻,橫眼問:“潘的兒子什麼?”
“潘興。”連翹見他呷了口茶,等了一會兒,不見他說話,便擱下繡繃過來添茶,“爺怎麼不到國子監讀書?”
奚桓抬眉,倏地笑一笑,“你父親不都說了,去國子監的蔭監不過是仰仗著家中權勢討個做,無才無德,即便做了,也不過是個草包。父親不許我去,我也不愿意去,要做,就科舉出,堂堂正正地做。”
“那爺現下師從哪位名仕?”
“翰林院編修,前兩年的榜眼昌其沖。”奚桓想想,又笑,“還有我姑媽。”
這一笑,便歪出顆虎牙,連翹正瞧得心跳難止,又見他忽地斂了笑意,“我險些忘了件事兒,過些時是松琴的生辰,外祖母昨兒才使人來請。你替我跑一趟,去告訴姑媽,就說不必準備什麼禮,外祖母有些念叨,借機請與姑過去一敘。你認得路吧?”
連翹為他有事使喚自己而高興,忙不迭點頭,“跟著姑媽來時,我記下了的。”
日晚斜,連翹去時,蓮花顛里正吃過晚飯。花綢拉著問了幾句,又給了幾條絹子,仍舊使回去,與韞倩在房里翻箱倒柜找給路松琴的禮。
羅幃幾重深深帳,花綢在床上鋪開一匹背紋蘇羅料子,預備著送與路松琴,另備了十方手帕、一雙芙蓉錦繡鞋。
韞倩扎著腦袋瞧一眼后,端起腦袋,晴從的珍珠墜珥落進眼,“方才那個丫頭,就是給桓兒采來的通房丫頭?”
“可不是?你瞧著好不好?”
“好,大方端莊,像是讀過書?”
“自然讀過了,”花綢折點東西,與椿娘拿到正房里給奚緞云一同收著,“人家原先是正經家小姐,雖是小,家教卻好。”
韞倩笑一笑,兩個人了鞋鉆進帳中,“你是把我的話放到心里去了,這才是正經,給他安排妥帖了,省得他日想那些有的沒的。他雖不是你的正經侄兒,可誰不當你是他姑媽?就連他這樣大了要男避嫌,滿府里,誰你們避嫌了?可見人們皆不往這里想。倘或以后出了什麼失面的事,你且瞧瞧那些人,唾沫星子還不把你們都淹死了?”
“我知道,這才格外上心采個好丫頭給他。”
花綢盤坐帳中,似有教地歪著腦袋點點,兩個指端在上拈下來一細長的線,仿佛拈起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細綿長的心緒,輕輕扔到了一邊。
韞倩放下心,笑說起另一樁事,“我定親了。”
“什麼時候的事兒?”花綢驀地瞪大眼,“誰家?”
“就年節前,我爹與太太商議下的,是太仆寺的一個主簿,盧正元,這些時就過禮,夏天接我過門。”
花綢撐著手肘,眉黛如蹙起一汪愁霧,“怎麼這麼急?這盧正元,我怎麼沒聽見過?人品如何?”
天如綺,鋪在褥子在一塊,韞倩在這塊難得的里抱起膝,下頜蹲在膝上淡淡笑,“你自然沒聽過,前年他還有位夫人在呢。不過前年底就死了,他說到我家來,許了我爹十畝地,五千兩銀子,娶我過去做填房。”
“填房?”花綢驚詫后只余茫然。
“可不?咱們倆的命,沒曾想倒是一樣的。”韞倩笑依舊,像朵未開已敗的薔薇,“這盧正元今年整好四十七歲,比你那單煜晗還大個十好幾歲。什麼模樣我沒見過,據太太講,是英明神武氣勢如虹,也不知是真是假,等過了門就曉得了。”
花綢聽語氣平常,一把拽住,“你答應了?”
“這還由得我答不答應啊?你說得對綢襖,是我太傻了,以為使計打發了個衛嘉,就能另尋個好的出路。哪知該是我命苦,去了衛嘉,又來個盧正元。嗨,我也想明白了,不嫁,就只能拿繩子吊死在家里。可我死了,我爹也沒功夫傷心,太太更不會難過,何必便宜別人?好死不如賴活著,嫁過去,也不見得一定會死。”
花綢心跟著涼了半截,僝僽不語。
韞倩反倒把搖一搖,“這有什麼的,你也是做填房,我也是做填房,你嫁侯門,我嫁的也是個富兒,你有什麼好可憐我的?你要是心疼我,從這時候起,你給我繡一件四折屏風做嫁妝。”
見點頭,韞倩嘆息著撞一撞的肩,“再告訴你一件事兒,我家姑媽快不好了,不知還能撐幾天。”
“怎麼病這樣子?”
“自己結郁難消,日把下人和太太的酸話聽進心里去,吃藥也吃不好。”
花綢說不上什麼滋味兒,舉目向窗外,像風吹落如火如荼的金花,輕輕的嘆息,也將烏金從天上吹倒下來。
倏然間,燈檠對著月,湑湑的冷流進軒窗,掀寶幄,半出一張風華漸散,病軀殘的臉。
世事巨變盡了范寶珠里的傲慢與從容,起碼鬔發繚燈瘦病愁的那副子,實在算不上面。
但當月琴端藥過來時,還是如常地要強,“我不吃,日一碗一碗的藥端給我,也不見有一點好,給我吃的都是什麼藥?!”
長達半年郁郁不得志的時里,月琴業已習慣了的狐疑多思。這廂將藥擱在床頭的小幾上,將其攙起來靠在床頭,復端起藥吹一吹,“藥是好藥,我親自看著大夫寫下的方,使人到外頭抓的,又親自盯著丫頭煎了端來,不會有什麼岔子。”
不想范寶珠一揮袖,將藥碗打翻,撒了些在床沿上,漉漉的,碗滾在床下,咕嚕嚕打了幾個轉。
聽見,抖著肩笑了,“你不知道,莊萃裊憋著想害死我呢,將我的藥都換過了。”
月琴正握著絹子床沿,聞言無奈地垂下手臂,“大太太害您做什麼?好端端的。”
“哪里是好端端的?”范寶珠神神叨叨地調目而來,半傾著子,像個蓬頭垢面的鬼,“自我回家來,吃家里住家里,卻幫不上家里什麼,都快要恨死我的。病了這樣久,又使著家里的銀子請大夫抓藥,心疼得很,不得我早死呢。”
“就是不得您死,也不敢暗里害您呀。”
“敢的。”范寶珠倚回去,一連咳了好幾嗓子,顛得一副弱骨險些坐不住,到床上去,兩眼凄凄地仰上來,“月琴,你到奚府去,找甯哥,告訴他我病了。”
月琴垂下眼,帶著些定局后的淡然,“說了也沒用,他不會接您回去的。”
“那你就告訴他,我、”說著又吭哧吭哧咳起來,抖得整個床架子嘎吱嘎吱響,“你就說,我要死了。”
見月琴久不挪,由紅香帳中艱難地撐起來,往背上一推,“你快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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