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心里肚子里犯了癬似的發,想撲上去將撳倒在床,卻又謹慎地朝后挪了挪,“姑媽打小就聰明,這都您瞧出來了。”
“哄我。”花綢翻著眼皮,在端莊守節的行容底下,自有一天然迤麗風。
奚桓肚子里已然拔起火,可他不想單憑這些不計后果的唐突了,他還有長長的未來要去打算。于是他克己地下了床,將兩邊帳子理著,“您睡吧,明早上想吃什麼?我去廚房人做了來。”
鮫綃帳染著淡淡綠,花綢慢倒回枕上,仰著眼睛瞧他模糊的影,“旁的不想吃,忽然想吃碗米湯,擱點糖。”
“不貴,卻刁。”奚桓在月中笑笑,把里帳上棲的一只螢火蟲彈了一指甲,抖得飛起來,照過花綢朦朧杏眼。他不由跪倒在床畔,隔著霧蒙蒙的紗又去親,“睡吧。”
他退一步,著螢火斑斕,將這張架子床裝飾了長夜里的一個不老夢。他忽然喊他的夢,濃傾瀉在周遭的黑暗里,“綢襖。”
花綢有些微驚愕,好像這個稱呼,是掀開了一段嶄新的、懼怕的關系。但應了,聲音如月紡薄紗,“噯。”
只要回應,就夠了,奚桓無聲地笑,輕手拉開門,將與滿帳的流螢留在后,前,月亮半缺,另一半,被埋在無何他鄉。
伴著院門開闔的聲音,花綢臉上的笑意逐寸涼下來,舉目著飄浮的螢火,出手去抓,卻撲了個空。
關于那些彼此不再提及的現狀里,遏云住風,悶夏似張巨大的網飛罩下來,與炙熱毒辣的相較,流螢之火如此不值一提。
這日大早起,為送韞倩出嫁,花綢換了裳,打點了二十兩禮金,帶著椿娘,套了車往范家去。紅藕見人出去了,便在廊下收了針線,廚房里端出早飯,與奚緞云兩個一桌吃飯。
兩個人就著一樣糟鮮筍、一樣蒸魚、一樣銀魚炒枸杞芽、一樣薄餅,并著幾塊甜瓜細嚼慢咽。吃了半晌,紅藕抬起眼睛將奚緞云瞟一瞟,擱下箸兒篩盅茉莉花甜釀與,趁勢把在心頭許多日的話提起:
“太太,昨兒像是沒聽見老爺來請安,想他是為各省夏稅的事兒,又忙起來了?”
奚緞云如在夢中,還不曾察覺的深意,點頭答是,“忙過夏稅,又是秋稅,難得有一日清閑的。聽見他講,眼看要秋闈,還為著這個事忙,閣也有數不清的奏疏要擬票,橫豎忙得不開。”
“大老爺在公務上一向十分勤謹,自打太太沒了,好些時索就住在衙門里,若不是家里還有大爺,只怕連家都不肯要了。”紅藕挑起銀鑲牙箸,偏著眼睇一睇,“可這些日子倒是不論多夜,他都要回府里來睡,還夜夜想著來給太太請安,可見有心。”
一席話講完,奚緞云總算遲緩地聽出些旁的意思,擱下箸來,臉有些發燙,“他是有心,他孝順嘛。”
見顧左言他,紅藕索挑開了,“太太,您在這里寄人籬下,是有許多不便,吃穿用度難免瞧人臉。可您的子,也過于弱了些,真格遇到那些仗勢欺人的,您也不吭聲,總是白白吃虧。那些小虧也罷了,這樣大的事兒,您也悶著不說,難不就隨人欺凌?雖說這種事人家不好張揚,可只要您喊一聲,我就是拼死也護著您!”
奚緞云怔了半日,恍然大悟,臊得珍珠素凈的臉通紅,忙去拽的手,“你想到哪里去了?甯兒是個好的,是、是是、我們……”
“你們?”紅藕烏眼珠子轉一轉,頃刻領悟過來,“難不,您與老爺,投意合?”
話音甫落,倒把自己嚇一跳,一只手不住在心口上拍,“我的天吶、我的天吶……這是什麼事兒啊?這要人曉得了,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事兒來呢。既連了宗,又差著輩,這是個什麼說法啊?”
那兩片緋紅的皮子無心碎喁,倒把奚緞云說得滿心慚愧,忙央告不及,“這事,你可不許綢襖知道,要是知道娘、娘竟是這麼個放人,臉上無,只怕要恨死我了!”
“我還敢知道?我自己都要嚇死了。太太、”說著,紅藕挪到邊坐,把著一條胳膊晃,恨不得將晃醒過來,“我的好太太噯,雖說你們是同姓連宗,沒有脈之親,可您是尊屬,律法上可講了,尊屬卑共婚,各以論,還講‘同姓為婚,其后不蕃’,您腦子怎麼糊涂起來了?!”
奚緞云抬起臉瞥一眼,低低嘟囔著,“我是尊屬,可又不是同宗尊屬,同姓不婚,我也沒說要嫁給他啊……”
倒把紅藕一時堵得沒話講,悶頭坐回去,“橫豎您自個兒長點心,外頭多唾沫等著淹死您呢!”
“你放心,”奚緞云細琢磨半日,淺淺生笑,兩汪眼波暗暗地沉寂下去,“單家說話就要派人來過六禮放文書,合了八字,早則秋天,晚則明年春天,綢襖就要過門,屆時我就要回揚州去。”
紅藕把腦袋探起來,小小的紅珊瑚墜珥一,在奚緞云眼里投下釅釅一點紅,“那您圖個什麼呢?”
那點在奚緞云眼里似燒紅的盛焰,熾熱癡狂,有著無怨無悔的淡然,“圖個高興,還能圖什麼?自打綢襖爹沒了,我就是一個人,這些年獨個拉扯著綢襖長這樣大。往后嫁人,我就真是一個人了。”
說到此節,向斜門外轟轟烈烈的金樹,聲音里夾著一輕不可聞的嘆息,“你年輕,還不懂寂寞是個什麼滋味兒,地上掉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夜,看著那蠟燭一寸一寸地燒,聽著,聽著銅壺,就像把你的命也一寸寸地燒沒了,而你毫無知覺。”
翹著角笑一笑,似個千年萬年懸在天上的彎月亮,凄凄長長,“我就這樣看著一又一的蠟燭燒盡,數著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過了許多年。我曉得,我與甯兒沒有什麼‘往后’,可有此刻就好了呀,有此刻,就夠往后回想了,我不計較的。”
“不計較什麼?”
門外卷來風波,攪一池死水驚心魄。奚緞云抬眉一瞧,可不是奚甯嘛,穿著合素羅圓領袍,剪著手進來,“說什麼話兒呢,把姑媽說得都不高興了,說來我也聽聽。”
紅藕忙起行禮,收了飯桌,端上冰萃茶來,避走廊外。奚緞云笑眼里還彌留著一悵然,聲音里卻不再有愁緒,歡快而細,“你怎麼回來了?”
“個空回來瞧瞧你。”奚甯還是那句話,見目里有些怏怏不快,挪到邊上去,攬著的腰,“這是怎麼了?誰給你氣了?二弟還是弟妹?”
“不是,巒兒早晨才來給我請安,照妝也好好的在那里,都不曾氣我。就是、就是與紅藕說起揚州的事,覺著有些對不起常青來。”
“是你多心,姑父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會為了這些事怪罪,他只想你好。就似大喬兒,那年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不住說,我過了服另娶一門親,好放心。”
“那你怎麼不娶?”
“沒那閑工夫,”奚甯倒在枕上,斂去笑意,虔誠起來,“也沒瞧著誰好,說親的也多,可一提起,我就不由將人與大喬兒比,覺著誰也沒好。就只有你,我不曾拿你與比。”
提起大喬,他復笑,想著個有趣的事,“這幾日夜里,我偶然做夢,夢見大喬兒扛著把鋤頭走到床前來,說我放著天下人不理睬,偏欺負姑媽,迎頭罵了我好些話,又說我不敬尊長,要把我的腦袋挖到閻羅王案上去。”
奚緞云聽后,想起那麼位端麗婉約的千金閨秀扛著鋤頭要殺人,驀地笑得前仰后合。奚甯抬手撥弄的耳墜子,“瞧,總算笑了。”
“你哄我呢?”收了笑,挑起眉。
“沒哄你,是真事兒。你回頭夢里告訴一聲,我可沒欺負你,我說的不信,只講我壞死了,書都念到了狗肚子里去。你聽聽,這什麼話。”
屋里有個琺瑯彩鎏金盆,盛著幾塊冰,奚緞云覺得扇里扇出的風又香又涼又甜,像吃了顆冰荔枝在肚子里。輕搦楚腰,將扇懸在他上扇一扇,“你午晌還出去嗎?”
“一會兒要去閣。”說著他支著膝蓋起來,手長長地到對榻,夠得兩個方匣子,“到金鋪里取了這個,你與妹妹各一個。”
原是兩頂花冠,一樣是上回奚緞云說下的蓮花冠子,只是與說下的料子有出,編還是銀編的,卻是碧璽雕琢的蓮花瓣,幾片葉用的是帶藍的翡翠。另一頂是點翠孔雀冠,嵌著十二顆藍寶石,口里還吐著一顆,活天宮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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