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又呈遞一封,“這是奚府里奚大人使人送來的,連并著一條玉帶、幾樣窯瓷,一并都收到庫里去了,上有禮單,爺請過目。”
單煜晗忙擱筆,接過來瞧,逐字看來,不發笑。畢安在旁,不得跟著奉承,“爺經營這幾年,總算苦盡甘來,您瞧,奚大人也使人送禮來賀。聽說如今鐘老也要退了,奚大人因在閣勢薄,正要廣納賢才收門下,這回,大約是想起爺的好來了。”
“也不枉我費這一番功夫,”單煜晗將攤在案上,拔座起來,在多寶閣前翛然踱步,“明年戶部河南清吏司的員外郎要卸任,正缺個人填上去,不得他奚子賢能想著我。”
“這是自然,咱們爺博學多才,又是他的親戚,放著您不提,還想誰去?”
聞言,單煜晗搖首苦笑一陣,陡然間拂袖,掃落了滿案錦賀。春風得意的笑意漸漸在他面上凝結一抹悵恨,嗓音暗暗地沉下去,“想我侯門之子,自苦學,寒冬酷暑,從不敢松懈,無非是為功名出仕,一展抱負,效忠朝廷。不想報國無門,空懷滿腔志向,卻不得不將心思用于鉆營這些旁門左道!”
說著“啪”一聲拍案,險些驚掉畢安的魂兒,見主怨懣難當,他忙低腰寬解,“爺別灰心,眼下不是有出路了嗎?只等了親,不得仕途通達。”
單煜晗撐俯在案上,畢安看不見他的表,只瞧見他兩副肩抖起來,漸漸聽見他低沉晦暗的笑,活像地底下鉆上來的聲音,聽得瘆人。
半日,他松開手反剪在后,半仰著臉瞧梁上藻井,那些繁脞的圖案像懸在他頭上的網,他倏地嗟嘆,“君恩負我、圣學負我,子賢勿負我。”
畢安陪著笑臉,半副子歪在書案上頭,“爺,小的可有些不明白了,如今也升任正四品的太常寺卿,何苦要去謀一個從五品的員外郎之職?”
“你哪里懂這些?”單煜晗垂下臉來,笑意文雅,仿佛那抹郁郁不得志的恨意,一泄匆匆,“寧做窮,不坐窮衙門,別說太常寺卿,就是太常寺卿,于國之策上,也說不上話,我在太常寺混到死,一生所學,終無用,還不如到地方做知府來得實在,好歹可在一府之政上大展拳腳。都是六品,那知縣與戶部主事能一樣?進六部,才是通天之路,否則,潘也犯不著舞弊徇私為他兒子謀個戶部主事的差事。”
說到那個蠢材,單煜晗牽起角,笑不笑,不屑之意被投在烈烈長空。
長空下,局勢悄然間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自周乾到都察院舉劾潘興父子舞弊徇私后,都察院以雷霆之勢查了國子監祭酒,迅速整理案錄證詞,寫疏本上呈閣,參工部侍郎潘以權謀私,結吏部徇授。
疏本攤在次輔潘懋的案上,一干革員皆不敢做聲,潘懋抬起一對稀疏的眉,一下首案上筆疾書的奚甯,撐著扶手起來,蹣跚到他案前,“奚大人,參潘的疏本你瞧了嗎?”
奚甯忙擱下筆,仿若全不知,“方才與閣員們都瞧過了,眾人都不敢擬票,汪卿是閣老的兒子,想等閣老過了目,咱們再商議票擬的事。”
言訖他起,攙著潘懋往上案去。一個轉間,潘懋已雷霆震怒,狠一甩袖管,“哼、還有什麼好商議的?!該如何辦就如何辦!別說是我的兒子孫子、就是皇親貴胄,也得依法辦事!”
吼得眾閣員垂首不語,奚甯將其攙在椅上,眼瞥過都察院的疏本,溫言勸,“閣老不必怒,汪卿在工部,一向秉公理事,這回出這樣的岔子,也難免,潘興畢竟是他的兒子,哪有為父者不替兒子打算的?慈父之心,下也有會。”
潘懋咳嗽幾聲,端起茶盅抿一口,半銀的長須上掛了幾滴水,投進他徐徐老矣的目中,斜起來睇著奚甯嘆息,“我還沒死呢,他就當我死了,竟越過我這個當爹的私自為兒子謀!也是我老糊涂,若不是都察院的疏本放在這里,我還半點風也不知道!”
言畢提筆蘸墨,擬了票附在疏本上遞與書吏,“就按這個,原封不上呈皇上,國法為重,不給他些教訓,他還只當我是死的!”
眾人不得跟著勸一陣,“閣老切勿怒,汪卿也是一時糊涂,皇上天恩,想必不會重罰,閣老回去好好教導他就是。”
“裴大人說得是,兒孫自有兒孫福,閣老珍重自才是要。”
哄哄的堂照晨,各的七竅心肝在太底下,都化了同一張,寬解輕之詞如出一轍,奚甯的聲音夾在其中,是的心腸,的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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