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簾外,幾番風送賣花聲,桃李疏影,楊柳滿晴,那家樓宇上燕回,這家青翠滿袖生,東家醉倒西家唱,百年釀酒,年年三百六十場。
奚桓宿醉起來,一時有些發懵,竟不知今夕何夕,風又幾度綠垂楊?迷迷瞪瞪走到外邊榻上,又倒下,恍惚中見個婀娜妙影落在邊,一顆小痣在他眼前打晃,晃得他心猿意馬。他倏地一笑,撐起來掐著的下親一口,有些傻氣地笑,“你怎麼來了?”
幾個丫頭姨娘端著水托著面巾笑作一團,獨月見心里泛了酸,從沒見過這樣孩子氣的奚桓,愣頭愣腦,傻里傻氣,卻是別樣的溫度,像個在大人面前討糖吃的孩子,看人臉,低三下四,又有孩子的全投,無怨無悔。
倏地窗外晨折,將月見的神魂與現實一齊回來。忙斂了傷春悲秋的念頭,嫵嗔笑,趁他頭腦還不甚清醒,擰了面巾,一雙杏眼湊到他眼皮底下天真地眨,“前兒連大人打了金牡丹鸞鳥分心給云見拿來,引得姐妹都去看,姐妹們都贊好看得要不得!唉……滿院兒里,也就云見了,誰人是魁首呢。”
奚桓抹了把臉,吭吭笑兩聲,“你想個什麼樣的,直接說。”
倒把月見講得有些沒臉了,低著下,“你是不是覺著,我奉承你,就是為著你的錢呀?”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奚桓十二分坦誠地睇一眼,正開口,喝了口風,猛地咳嗽起來,勻下來開口,嗓子還是那樣啞,“你們做生意,不為了錢還該為了什麼?我叨擾你的酒飯,總不好白叨擾吧?你要什麼樣的,告訴北果,他去金鋪里打來就是。”
一句話說得兩清,月見思想來,倒也是這個理,正該兩清才好。便來北果吩咐一通,也不客氣,又要純金底的,又要嵌紅寶石的,另又要了一對三兩重的手鐲。
北果一一記下,正往拜月閣出去,門前撞見一輛飭飾的馬車,不多瞥一眼,卻瞧見是家中的小廝,往車里攙下采薇來。
那采薇打扮得伶伶俐俐,在車前將腳一跺,“好小子,滾過來!我滿世界尋爺,你倒天天裹著他往這地方來!”說著擰著他的耳朵轉一圈,“你等我尋著爺,回去余媽媽把皮不剝了你的!”
“哎喲喲我的姐姐!”北果捂著耳朵環顧周圍,忙將往馬車那頭堵,“這是什麼地方,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在家呆著,跑到這里來做什麼?人瞧見,你臉面還要不要了?!”
“呸、請我來我還不來呢,爺呢?去告訴他,姑要回揚州去了,說話就,我聽見二太太使人在外頭雇車馬呢,二太太還私下里攔著不許往衙門里告訴老爺,敢去的,又不認得宮里的公公,只好你爺使人去告訴年一聲兒。姑真走了,你們爺倆,看誰躲得過老爺一頓板子!”
聞言,北果撒丫子往院跑,跑進房一告訴奚桓,徹底將他酒給嚇醒過來,忙提著靴子踅出門,“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說走就走?怎麼這時候才告訴?!”
“姑瞞著不讓告訴,生怕咱們款留,老人家那個脾,您又不是不曉得,生怕麻煩了誰。這時候老爺多半在閣,爺,您使個認得宮門的小廝趕去告訴年一聲兒,好將姑攔下啊,否則咱們可真就要挨板子了!”
“還用你說?”奚桓急奔出去,一躍上馬,拉了韁繩,“你們先回去攔著,我往午門去告訴年。”
噠噠急促的馬蹄聲里落在石板路,漸起咣咣拍案的回響,聲聲氣絕,伴著潘慷慨激昂的詈罵:
“衛大人這話什麼意思,我不甚明白!什麼‘年前才批了一百萬,現在手又要五十萬,國庫是國庫,不是誰家的庫房。’你口里的誰家,只怕就是說我潘家?!”
衛珺些微憋紅了臉,朝上案悶不做聲的潘懋剔一眼,復轉回來,“我不過是打個比方,潘大人何必急著把這頂帽子往自己頭上戴?我沒這個意思,不過是陳表事實,夏天才剛剛按你工部的請款批了一百萬,白紙黑字上寫著,預算一百萬的修堤款 ,這才批了半年,你們工部隨隨便便又要來補請五十萬,怎麼一早不將預算做好?!現戶部手頭的銀子,都有別的開支,哪里你要五十萬就隨隨便便給你拿五十萬?!”
“衛閔文!”潘一拍案,胡須如劍,簌簌抖擻,挑起袖指著他,三兩步行近,“你不要口噴人,什麼‘隨隨便便’?今年山東大雪,后期所需修堤的磚石不夠,都是從山東運過來,道路不通,本錢自然就高了些,再有所用填的糯米砂漿,糯米是打浙江運送,途中幾山崩,都是本錢!哼哼,你衛閔文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一早就能算到冬天幾大雪天災,既如此,不如把欽天監罷了,你衛閔文兼了這份差!”
言訖拂袖剪手,半轉了出殿外。其父潘懋在上案坐著,眼稍稍斜窺下頭安坐的奚甯一眼,見他面岑寂,眼些微蒙著霾,便將案拍一拍,“潘,說事就說事,扯什麼欽天監不欽天監的。”
潘眺目一潘懋,憋著一氣,不屑地瞪衛珺一眼。
衛珺冷笑漣漣,了擺落到一張太師椅上,“我不能神機妙算,可倒要問問潘大人,這山東的磚石往南方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工部監管各省工程,怎的就算不到冬天會提本錢?”
這般說著,斜眼對奚甯笑笑,“我看,是有人將我們戶部耍了,打量著先請一百萬,后頭再添錢也不多,我們戶部不會咬得太。哼,我看他是打錯了算盤,戶部的錢,就是一分一厘也得之又地算。”
潘亦在對面坐下,“那你說說,是誰耍手段?怪氣的,有什麼意思?你拿出證據來,當著閣首輔、次輔、眾多閣員在這里,是誰耍手段,咱們就請閣擬票給都察院拘了誰,抓了慢慢審就是!”
若有證據,他潘何敢如此囂張,衛珺也不至不言語了。
殿倏地沉默一陣,奚甯靠在椅背上,笑聲打破了沉悶,“都是為國為公,戶部也不是誰的家庫,沒什麼好吵的。閔文,你回戶部,將那五十萬兩的單子細細核算一遍,若沒什麼差錯,寫了疏本遞到閣來,我與潘閣老批了就撥下去,荊州的堤,不好再拖。”
潘懋適宜地將老態龍鐘的腦袋啄一啄,“奚大人說得有理,民生大事,耽誤不得,快快審了,遞上奏疏,閣擬了票,好上呈皇上朱批。”
到此節,那潘洋洋得意地端起盅來呷一口。奚甯他一眼,復朝潘懋睇去,“另有件事兒,河南冬天大雪,登封鬧了,春天的秧苗又才下去,眼下正是青黃不接,我想著……”
正值有個小太監進來,打斷了下頭的話,走到奚甯側附耳說了幾句,見奚甯面乍變,起到殿下拜禮,“家中發了急事,幾位與閣老先議著,我先告退一步。”
“好好好、”潘懋端起來,朝大門擺擺手,“奚大人先去,回頭使段大人將今日所議之事轉述與你,先去先去。”
奚甯旋,睞眼遞了衛珺一個眼,便提著擺跑如瀑如幕的晴中,太似滾滾的火,吞沒了他鮮紅的背影。
吐出來的則是一片遙山蓊薆,山河錦繡,以及萋萋芳草上蜿蜒的路途。兩岸垂楊蒼樹斷續,過奚緞云的臉,眼如畫樓空,想昨日相偎相抱正濃,今朝各西東。
花生滿路,馬車在路邊停駐,花綢攙著奚緞云下車,朝寂寂前路一眼,又把后路瞧一瞧,抓著奚緞云的手,淚灑了長襟,“娘,路上千萬保重,到了揚州,記得給我來個信報平安。”
“曉得,”奚緞云拈帕替蘸淚,自己哭了一夜,倒無淚了,“你在夫家好好的,倘或煜晗有哪里不周到,你為妻,要多多忍讓,不要與他爭,若實在不好了,去找你大哥哥,他為你做主。”
“既有大哥哥,他也不敢對我怎麼樣。”花綢匆匆蘸干眼淚,將扶上車,“娘去吧,別為我心,回去若缺什麼,寫信給我,我使人捎回揚州去。銀子千萬放好,別那幾房親戚曉得,省得他們見天打您的主意。”
奚緞云安坐好,沖擺擺袖,“我的乖,城外風大,快回去吧,娘到了揚州就捎信。”
花綢讓了幾步,又對車夫千叮嚀萬囑咐,適才放去,自個兒在后頭站了片刻,捉返回馬車上,鉆進去倒瞧見紅藕哭得淚人似的,花綢心里一霎空的,萬種凄涼不可言,向窗外空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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