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綢氣頓,四下里尋個什麼要丟他,一抬眼,人早沒了影,自己站在榻前,惱轉為笑,瞳孔流,像風里湖水,從眼到心,起漣漪,徹徹底底鮮活起來。
午晌走到薛家去,那邊接了拜匣,老早就太太姑娘丫鬟婆子迎在門上,穿得花紅柳綠,映著流金鑠石,好不鮮亮。
花綢馬車上下來,拿一把妃的芭蕉紈扇蓋在額頂,使椿娘抱著幾匹緞子,又有采薇抱著個髤紅的匣子,里頭裝著是周乾備下的一些手帕汗巾之列。
那采薇老遠一見連翹,忙迎上去挽,“哎唷,好些日子不見你,你愈發長得要人命了,這個樣子站在門前,只怕要把路人的眼都罩進去!”
見還是這火辣辣的脾不改,連翹不由捂著笑,把的手臂甩開,“姐姐先這里站著,我去向姑媽行個禮。”
便與薛太太捉迎上去同花綢見了禮,又走回來。
那薛太太與花綢挽著打頭里進門,一路喋喋不住,“聽說您病了挪回家去將養了?我老早就要帶著姑娘去探的,又怕去了反給府里頭添麻煩,因此沒曾去,派去的婆子回來說見好,我們闔家心里這才算放下來。昨兒接了您的,不敢怠慢,設了席面,請您簡。”
花綢客氣地笑,“太太過于講理,我在家就聽見丫頭說太太打發好些人來探問我的病,心里十分激,如今子好了,便趕著來謝。”
未幾走到一間小廳上,見椅間案上擺了好些瓜果點心,甫進門,薛太太又吩咐丫頭在此間擺飯,與花綢上首坐下,連請花綢用茶吃點心。
吃過一番,寒暄一陣,薛太太見花綢有些言又止的狀,便對連翹吩咐,“采薇雖是丫頭,可從前照顧你不,如今倒不該有上下之分。你領著在各出逛逛,一會子開席,使丫頭你們來。”
連翹便帶著采薇出去逛,人沒了影,花綢才與薛太太同薛家各位姨娘說起:“太太上回托我的事,剛有了些眉目。巧就巧在,我家桓兒外頭有一位半師半友的相,周乾的,太太可記得?”
如何不記得?這薛家上回設宴謝恩,就將那周乾請到了外頭上席。席散后薛老爺說起這位周乾贊不絕口,又是才學過人,襟坦,德貌兼優,富庶之家,對其很有些意思,可又想他薛家不過在國子監做不流的小,兒有些壞了名聲,因此不曾提起。
眼前聽花綢如此問,薛太太揣出些意思,十分歡喜地點頭,“記得記得,要說我們家能平反,還倒多虧了他。老爺上回見過,與我贊他良多,說了他一篇的好話。聽說他殿試奪魁,點了狀元,如今又點到了戶部貴兄門下當差,真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英才!”
花綢暗聽這意思,是有九分準了,便與眾人樂道:“就是這位周先生,他是福建人,家中是商賈名流,在福建是數一數二的富戶。太太姨娘們說可巧啊?上回從這門出去,他就請桓兒來托我上府上說和,有意想討了連翹去做,不知太太意下如何?”
故作沉思一回,薛太太方點頭,“我看也使得,我雖不大知道,但老爺說好,花姑媽也說好,自然也不差。倒不圖他的家財功名,只是他不計較我們姑娘的名聲,愿意來求,可見真心。也罷了,隨姑媽應承吧!”
“太太既這樣講,那我就好回話了,只是他此刻人往登封辦差,想必過些日子回來,屆時我與他說了,再他請人伐柯,將他的生辰八字封了送到府里來。”
說定了,花綢又使椿娘將周乾備的禮呈上來,都是些時興的汗巾帕子,是一個意思。眾人瞧了,十分高興,又接連贊他有禮。
恰值玳筵齊備,擺滿琳瑯,薛太太使人請回連翹采薇,各自席。連翹在外頭已聽采薇說了此事,想起周乾,不覺紅上春面,添嫵,不大言語。
花綢見此貌,心知愿意,便圓滿功德,安心與眾人聽戲吃酒。廳上好一陣胡笳蕭管咿咿呀呀,漸漸唱得云翳攏了遙山,像要下雨的樣子。
天際云起,大風狂卷,下晌晴遮沒,沉沉的天里,飛花撒葉。不過一刻,風愈發大,氣勢洶洶拍得門窗打,倏地“吧嗒”一聲,將多寶閣上一只梅瓶搖跌下來,嚇得人一跳。
花綢趕上雨前歸家,跑進屋里,回頭一看,天暗如夜,花搖枝飐,雷生怒吼,閃電狂作。自有些怕雷雨,大了好些,卻難得見這樣的狂暴天氣,未免把心惴惴地提起來,那雷劈一下,心就咯噔跳一下,不多時,暴雨如鼓,噼里啪啦砸下來,像是還夾著雹子,敲得人好不心驚。
天藍得發黑,屋里點上燈,奚緞云來瞧過一眼,花綢佯裝無事,仍使回去歇息,又使椿娘自家回屋睡覺。自己在榻上,想看雨,又怕打雷閃電,捂著個耳朵隔著綺窗躲著躲著地往外瞧。
陡地一個雹子打在檻窗上,十幾蠟燭齊刷刷被風吹滅,昏天暗地,骨悚然,齊著“吱呀”一聲,霹靂一閃,恍惚見門后有個人影一晃,花綢大驚失,閉著眼呼著往榻角。
“是我,”奚桓忙走到榻上抓的手腕,“是我啊。”
花綢捂著耳朵,睜開一只眼要瞧不敢瞧,黑漆漆里像是奚桓的影,便出一口長氣,心慌漸漸平息,卻提起怒氣來,“你嚇死我了!怎麼悄無聲息地就進來?!”
見驚的兔子一般,奚桓心里又又好笑,展開手臂一把摟在懷里,“雨聲太大,又是雷鳴火閃的,你自然難聽見我的靜,我不是有意要嚇唬你的。”
花綢不好再怪,推他的膛,“你去吧蠟燭點上,黑漆漆的,有點怕人。”
忽然電一閃,花綢打了個激靈,奚桓頑劣地笑倒在榻上,“你自小不怕鬼神,怎麼會怕打雷?”
蹬他腰眼一下,“快去呀!”
奚桓見果真有些氣了,不敢再笑,忙不迭去點燈,找來燈罩一一罩上,回首見花綢在窗臺往外,他也過來,坐在后頭摟著。
綠紗外約昏霧暗煙,大雨如瀑,遠山閃電似游龍飛蛇,涼風滲骨,人間恰如潑墨,滿紙慘淡淋漓。
花綢趴在窗臺,屋頂上狂雨敲瓦,糟糟似涌決堤,伴著如泣如訴的嘆息,“我小時候,縣上有條大河,一到春夏總是發水。我爹有心想修繕那條堤壩,可惜朝廷撥下來的工款一層剝一層,到縣上所剩無幾。我爹便四求那些鄉紳大戶,總算湊集到一筆善款,請示了府臺,要修堤。”
湑湑的燭擁著奚桓的背影,而奚桓寬闊的背影似一片廣袤的土地,包圍著花綢。他不知這些與怕雷有什麼干系,但說什麼,他都聽。他歪著臉在耳邊催促,“然后呢?”
“然后,”花綢歪下腦袋,枕窗臺,抬眼著約的雨,像是一連下了許多年,“銀子在我爹手上,又不是中的錢,府臺也不好說什麼,可他們想在里頭撈點好,便想了個法子,給我爹薦了一隊修堤的人,再勾結那些人,以次充好,暗中了不銀子。后來堤修好了,可清明發汛,那堤本不堪一擊,掩了許多農戶良田。往后又是連著半個月的暴雨,水勢愈發大,我爹連著半個月在河上人搶修。有一天也像這麼大的雨,雷鳴電閃,我與娘去河道給爹送飯,他一口沒吃上,就倒在雨里,往后拖拖拉拉就沒起得來。”
“爹做了個窮兒,一輩子沒攢下幾個錢,為了給他請大夫揀藥,家里的積蓄都花了個干凈。我娘只好腆著臉四借銀子,可我家都是些窮親戚,借不了幾個錢,借到府臺大人家里,那府臺正怕上頭追責,不得我爹死,好把什麼罪名都往個死人上推,哪里肯借。就這麼央及拖拉,拖了兩個月,我爹就沒了。”
說到此節,扭著臉,對奚桓笑一笑,“從那時候起,我就有點怕了打雷下雨的,總想起我爹倒在雨里的形,穿著補服,渾沒一干地方,漉漉的,又落魄又撂倒,真不像個當的。”
奚桓收的腰,歪著腦袋在臉上輕吻,“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要我做個像姑爺爺一樣以民為重的,你放心,我絕不會辜負你。”
“喲,你還聽出別的意思來了?”
“姑媽這點意思我都揣不出來,怎麼有臉說與您心有靈犀?”奚桓挑挑眉,又摟著,“還怕不怕?”
花綢趴回窗臺,似喜似悲的笑中,雷電漸止,暴雨漸歇了。
云翳散開,已是凄凄黃昏,屋檐上淙淙不絕地滴著水,庭軒凋零,綠窗僝僽,蠟燭燒去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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