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見他把眼轉來,目凌厲晦暗,“去,沒有證案,皇上一時還定不了潘懋父子的罪。這時節,潘要找我拿個主意,我正好也有件事,要他去替我辦。”
畢安雖不著頭腦,卻不敢多問,老老實實下去套車。單煜晗換了裳,坐了馬車走到潘家,見潘書房里已坐著幾位大人,正吵吵嚷嚷出著主意,他便將進去的腳又拔回,轉到廳上等候。
潘知其向來有些避嫌過及,也懶得計較,撇下那班員,走到廳上來,一袍子坐下,“皇上的旨意,你想必也知道了,如今你來說個主意,皇上將奚甯貶至湖廣布政司,多半是為了去查我荊州路橋堤壩的虧空,現在該怎麼辦?!”
“啪”一聲,拍得案上幾個空茶盅在茶盤里滴溜溜轉了兩圈。單煜晗心里免不得抖一抖,很快又鎮靜下來,將一張溫文的笑臉抬起,“大人別急,我來,正是為了這件事。眼前皇上既下了旨意,就沒有收回的道理。為今之計,只有兩件,一是八百里修書傳給荊州,讓他們留心;二嘛……”
他把目凝一凝,似一片春水結了冰,“皇上不是下旨刑仗奚甯?一百二十仗,執行之人都是吃的這碗飯,想打死人就打死人,想不打死人也可以輕飄飄地過。”
潘攥一攥幾個指節,“你是說,杖刑打死奚甯?”
“自然不可,皇上貶他至湖廣,把他打死了,不是明擺著是有違圣意?”單煜晗笑一笑,將鐵腕擱在案上,“下的意思是,不打死,剝他一層皮。長途跋涉,風霜雨雪,上有疾,能不能安然走到武昌府,就看老天爺的造化了。”
到如今,潘已是困之爭,他何嘗不知道即便奚甯死,該查他也會有人頂上來接著查。可他有些顧不得了,一顆心恨不得出只利爪,將奚甯撕得碎!他抿一抿,對上單煜晗深得不見底的眼,一松開,就是一抹悚然笑意。
單煜晗回去時,金烏已有西墜之勢,歪歪斜斜地游于街市旁參差的樓宇之上,他看一眼,角噙著笑,簾子鉆進車里。簾外黃葉將落,一夕西風,旨意亦隨風吹至奚家,吹得秋樹冷,人凋零。
眾人得了消息,皆松了口氣,唯獨奚緞云翠娥添愁,秋目凝恨。不懂這些朝野里的什麼彎彎繞繞,明貶暗保,單聽見一百二十杖刑,一顆心險些嚇得從里吐出來,忙拉著奚桓到榻上問:“既然皇上有心要放你爹,為什麼還要打他一百二十板子?你能不能走走門路,不他們打他?”
奚桓將與花綢擔憂的神一,笑了聲,“事既鬧出來,總要做給別人看,否則皇上也不好向百代,何況還有潘家父子盯著呢。姑只管放心,雖說是杖刑,可行刑的是都察院,施大人與父親是好友,不過虛晃兩下,會手下留的。”
晝日啼鶯,晚涼桂香,奚緞云只覺心里跳得急,似一片夏荷,仍有凋敝的模樣,“可你爹自錦玉食長大的,沒吃過什麼苦,別說杖刑,就是打幾鞭子,他也不住啊,何況這麼些板子?”
花綢免不得坐在邊勸,“娘,這是皇上下的旨意,咱們都沒法子,也無門路可走。您別慌張,桓兒說得是,施大人既是大哥哥的好友,也不會冷眼旁觀。”
倒勸得奚緞云心酸難捱,又不好他兩個擔心,忙笑著追他們出去,自己臥倒帳中,眼淚撲簌簌而下。
誰都開懷著事有了解,或許連奚甯自己也高興圣意明朗,朝局清晰,只有為了這一百二十的刑仗耿耿于懷,揪著心,好像板子是要落在上一般。兒長得連風搖金樹,悉悉索索,也像是在笑。
時過下晌,日晷西墮,都察院堂紅毹鋪地,奚甯坐在椅上在供錄上畫了押,拿出條絹子搽了手上的紅泥。施尋芳接過瞧一眼,遞給一經歷,那經歷接手時,朝施尋芳暗里使了個眼。
施尋芳略垂眼皮,暫且沒做理會,坐到椅上與奚甯笑一笑,“如今潘懋的結局如何,已經是昭然若揭,聽說許多員都急著與他撇清關系,皇上眼下要咱們辦的,就是查出實證,將他定在案上,好他那些門生瞧一瞧,如今是法不容。他各省保薦的那些員,不日收到消息,只怕也要急得飛狗跳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又為利往,場上,更是如此。”奚甯亦泠然呷了口茶,“雖說圣意明朗,卻也不可掉以輕心。請寫封信到福建,告訴季安一聲,務必在明年年關前把鹽場的事徹查清楚。登封的事,犬子會上疏參奏,請旨派欽差徹查。至于荊州的事,我親自去。”
“山高水遠,皇上要你即日啟程赴任,可杖刑難免傷,路上如何得住?”
“皮外傷而已,不必掛心。”
言訖,奚甯拔座起來,摘了烏紗,寬解補服,端端正正疊在椅上,只穿著中與差役出去刑。
施尋芳原要跟去,可又滯后幾步,直到堂外金將那則玉山朗朗的背影完全淹沒,他才旋回案后,朝那經歷遞一眼,“你方才有什麼話說?”
“回大人,方才底下差役來報,說是潘暗地里派人給他們傳話,許了他們銀子,又威懾了一番,授意他們行刑時不要手下留。他們不敢瞞,告訴了卑職,卑職只好來回大人。大人看,要不要告訴……”
“告訴什麼?”
施尋芳掐斷了他的話,滿堂髤紅的案椅投映在他眼中,沉淀出更加晦暗的紅。朝野紛爭,永無休止,或許有一天,他與奚甯也會如今日之爭,那麼凡事,還是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的好。
于是他眼一冷,便似鐵錚錚的一把劍,斬斷了過去那些不大可靠的誼,“這話,我當你沒說過,我也沒聽見過,該如何做,他們自個兒拿主意吧。”
言訖將漠漠堅毅的眼投進萬丈晴,似乎其中有他閃耀的未來,耀眼到,足夠將舊日之掩蓋。
另有同樣堅毅的目鎖著空曠的場院,十幾名差役手執杖兩邊站著,奚甯咬著牙關跪在墁地磚上,將后背微微躬著,玉宇晴空中,滾棒擊打皮的聲音悶悶沉沉,一聲接一聲。
漸漸地,聲音不再那麼悶,添了些漉漉的水聲。他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痛出滿腦袋的汗,被一擊,汗就撒下來,洇開地上飛濺的。打到一百,像是把他五臟也擊碎了,從口里吐出一口。
倒地之前,眼前似有糟糟的人影相繼撲過來,是他為之戰的,紛紛攘攘的人世間。
當奚甯傍晚被抬回家時,奚緞云才知道一百二十杖刑是什麼。絕不是戲臺上不痛不的幾下捭梲,而是實實在在的淋漓,好像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拍得稀碎。
木呆呆站在金樹地下,無數人過,太醫、丫鬟、小廝……看不清出,只看見一盆盆清水端進去,又又一盆盆染紅的水端出來。那水,是他的,也想是的,好像有人拿著刀將的心削一削,足足一百二十刀,涼秋紛紛花墜,就了一顆心的碎片。
子一歪,就載到地上,“咚”一聲,驚得花綢在廊下回頭。那一個還不進去看看什麼模樣,這一個又倒了,急得眼淚簌簌直下,跑上去攙,又攙不,慌得在地上圍著打轉。
恰好馮照妝走出來,忙捉過來幫忙,“哎呀我的老天爺,里頭還沒醒呢,這里又添一個!快,先攙到你屋里去,等太醫瞧了大哥哥,也過來瞧瞧姑媽。”
說著,又揮袖跺腳地招來幾個丫頭,著將奚緞云扶進花綢屋里。花綢兩頭心,一時也沒了章法,只顧著在屋里踱步,見椿娘進來,忙去拽的手,“那屋里大夫怎麼說?”
“我在門口聽見一句,大夫說像是打傷了肺腑,里頭正著開方上藥呢,哄哄的,我也不甚明白。桓哥兒坐在屋里,也是一句話也不說。”椿娘晃見床上躺著人,一下急得跳起來,“哎呀,太太怎的了?!”
那紅藕守在床邊涕泗橫流,“太太暈過去了!你去屋里拉個大夫來給這里瞧瞧!”
場面一時愈發哄,椿娘又跑回正屋里,胡拉了個太醫來。太醫把了脈,倒說不大妨事,不過急火攻心,拿人參煎水送服也就好了。花綢忙椿娘去煎了來,這廂把藥喂下去,奚緞云卻不見醒,只是有了些靜,上囈語,死絞著眉,把一片殘絞斷,夜便隨凌的夢境罩下來。
不覺黃昏夜宇,云翳半掩明月,像蒙塵的寶鑒,照不清結局。奚緞云醒過來一會兒,什麼也沒問,也不敢問,連哭也不敢哭,生怕驚了鬼神,一聲不吭,在花綢的床上迷迷糊糊又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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