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走到韞倩屋里,繞過屏風,見正懶懶歪在榻上牙牌,像是得不耐煩了,嘩啦啦一響,將牙牌悉數推倒。
恰巧滾了兩塊到施兆庵腳下,他拾起來,含笑過去,“是等我等煩的?”
一聽這聲音,莫如那風柳現,春風染了十里店。韞倩一霎來了神,噌地端起腰來,拉著他坐下,“我晨起就人去鋪子里傳話,你怎的這時節才來?是鋪子里沒給你傳話去?”
“我在衙門里有事忙,”施兆庵見愁乍斂,榮熠熠,心里歡喜,拉到膝上抱著,“奚大人的事你也聽說了,如今朝中局勢朝夕巨變,我手上有許多事,這幾日就格外忙些。”
韞倩心里明白,面上卻仍有些兒態,“你在通政司,無非是審查各地奏疏,又不要你抄寫,你有什麼可忙?”
“你不知道,為了要給潘懋定罪,朝廷要徹查幾大案,我也得給各省上疏參奏過潘懋父子的員寫信,他們重新上疏。我真是有事忙,這才耽擱了,不然魂早飛來了。”
見他有些發急,韞倩噗嗤笑了,折頸在他肩上,恨不能骨相融,“瞧你急得,我曉得的,我前番中秋上奚家去,聽綢襖說起過這事。不過是逗逗你嘛,瞧,汗也急出來了。”
這一笑,眉黛散浮云,天青翠微。施兆庵亦跟著笑,兩個人綿綿親了一回,因怕人來,韞倩又離了他坐到對案去,“今日老實些吧,只怕姓盧的回來。”
施兆庵深勻一口氣,點點頭,“只要看著你,怎樣都好。”
兩個人便面對面傻看半日,好像不需要說什麼話,就似說了許多話。他的臉有些倦,眼睛很亮,嵌在高高的眉骨與鼻梁間,是兩明月,一在天上,一在水里,把漆黑的夜照亮了。
他從不提未來,最遠的未來,也就是定下幾號來看。韞倩也從不問,中,好像問起,倒彼此為難了,白白傷了分,何必呢?
低下頭,在案上碟子里揀了個橘子,卻施兆庵接了過去,“我來。”他剝著,濺了一手苦黃的皮,半點也不介意,又將白筋剔干凈,遞一瓣與,“你不吃橘子的,怎的又吃起來?”
韞倩匆匆咽了,攢著眉,又朝他手要,“我也不知怎的,近日就想吃些素日不吃的,走到綢襖屋里,將一甌子梅都吃盡了,還笑話我呢。”
說到此節,施兆庵手上驀地頓了頓,正撕著的一白筋兀的斷了,抬起眉來睇住,“你……別是有了子吧?”
“什麼?”韞倩愈發將眉鎖死,倏地又笑,“哪里來這沒頭腦的事?我嫁過來這樣久了,從不見有孕的。”
提起這個“嫁”字來,彼此都有些徒生尷尬,不知是出于男人本能的爭強好勝,還是別的什麼,施兆庵遞了瓣橘子給,笑一笑,“或許,是我的?”
或許……他在同另一個男人分同一片領地,保不準誰輸誰贏。韞倩見他態度不似躲避,心里松了一半,俏皮地眨眨眼,“那我回頭請個大夫來瞧瞧。”頓一頓,把眼皮半垂,假裝十分隨意、十分不經意地問起:“要真是你的,可怎麼辦呢?”
問完,麼剔起一眼窺他的面。施兆庵還是那副笑未變,任誰也瞧不見他心里的踞蹐與鶻突,“你放心,我必定替你打算。”
韞倩拿不準該不該相信他,但沒關系,與相信對來說是兩碼事,從開馬車簾子的那刻起,就從不對未來抱有信心,只是單純的他,不含期待。
因此,盡管每次幽會都在白天,對來說仍然像是在黑夜。而他走后,則無時無刻不是在更深更深的黑夜。
夜反反復復罩下來,終到離日。紅葉小齋,月燈相照,山中書事格外忙。因打發奚甯外地赴任,這兩日就走,花綢便急著使人裝點東西,由傍晚忙活到掌燈,丫鬟仆從進進出出,借著燈將一個個包袱皮打開使花綢過目。
花綢坐在榻上,查的甚是仔細,將包袱皮里的裳翻一翻,“彩玉,再給大哥哥裝些中,他干凈,日日都要換洗,到武昌只怕都是冬天了,洗了不好干的。”
說著,扭頭一奚桓,“武昌冷不冷?”
奚桓支著一條膝,歪在榻上,“我也不大曉得,我長這樣大,還沒離過京城呢。聽年講,比京城好些,卻不像京城干爽,有些寒骨頭。”
“那還是多帶些厚裳,早則夏天,晚則秋天,荊州府的事辦完,皇上必定是要招大哥哥回京的,薄裳或可帶些,厚裳多帶著好。彩玉,你回屋里,將大小的裳各包兩個包袱,斗篷也裝幾件,里子的靴子也多帶幾雙。”
丫頭領命出去,又問一番車馬況,囑咐了路上帶去的藥與藥方,適才椿娘移來兩盞燈,在炕桌上擺晚飯與奚桓同吃。
奚桓下晌才由翰林院歸家,花綢這時才得空問起他為何晚歸,他笑一笑,每樣菜夾一箸到碗里,“上回請皇上徹查登封糧一案的事,皇上今日批了,我在衙門里,忙著寫信給周乾。我回來告訴爹,他聽了有些高興,我看著他方才竟多吃了半碗飯。你也請多吃些,近日連累你瘦了許多。”
花綢倒好笑起來,“你哪只眼見我瘦了?”
“眼瞧不出,可我一掂,就知道你清減了不。等打發爹赴任去了,你也該歇歇。”
誰知說到這里,花綢便擱下碗來嘆,“你爹要往武昌去,又挨了這一頓板子,卻不見喬家來人探,可見為著大哥哥與娘的事,加上你拒婚的事,老太太心里起了些芥。”
這一嘆,就嘆得沒了胃口,奚桓再勸吃,不再端碗。他也索不吃了,使椿娘吩咐廚房做了鮑螺來,煮了兩碗熱騰騰的油牛擱在燈下。
“不吃飯也好,”奚桓溫一笑,挪到邊上將摟著,“省得一會兒睡覺停住食,你吃這個,這個好克化些。喬家你倒不要擔心,這里是連著脈的親戚,哪有不走的?不過是外祖母生幾日氣,等過些時候想我了,仍舊招我去的。”
花綢吃了熱騰騰的牛,覺得心里有些爽快,便偎在他懷里,貓兒似地蹭蹭,“等打發你爹去了,我與娘往觀里去燒香,給你爹祝禱祝禱。我還想著,把松琴與小喬也上,或許說說話,什麼芥就都開解了。”
“你想得周到,什麼日子去告訴我,我好派人去觀里清掃出來。”
說話間,椿娘鋪好床出來,花綢去睡。端起腰來,將奚桓推一推,“你也回去睡吧,明日不是還有事忙?”
奚桓拽著的腕子,目似跳躍的燭火,在臉上徐徐地掃,“我就睡這里,不行麼?”
“不行,”花綢癟下臉來,眼朝右邊墻上一斜,“你院子里那些人看著呢,采薇倒也罷了,余媽媽與秋蘅,們倆那張如此碎,吵嚷起來,又鬧出一堆事。”
或許是了奚甯的啟發,奚桓松開的手,眉宇僝僽,“我倒認為,鬧出來也沒什麼不好,咱們又不是見不得人,何必這樣遮著藏著的?”
花綢眼珠子骨碌一轉,知道他是為什麼這幅模樣,便趣他似的笑一笑,“我曉得,你是見你爹這樣,你也想學他,要做那頂天立地無愧于心的男子漢。我勸你慎重些吧,咱們與他們,終究不一樣,你敢是忘了,我此刻還是人婦呢,還真格是見不得人的。若鬧出事來,單煜晗那里,豈能甘休?白白又添多麻煩?等他寫下休書,隨你怎麼吵嚷,好不好?”
奚桓后知后覺,慚愧一笑,“有理,我險些把這個要的事忘了。”
“你呀。”花綢靠在他臂間,個指端他的額角,“你這個人,在別的事上,是一頂一的聰明,可但凡沾上個‘’字,就還跟小孩子似的,只顧著一味的沖。什麼時候改改這個子才好。”
夜風堂,門前燈籠搖曳,晃在門簾子上,八寶蓮花紋倏明倏暗,顯得憔悴可憐。奚桓有些落寞神,站起來要走,又倏地將花綢撳倒在榻上,撲在上親。
黏黏膩膩親了半日,把眼睛朝那臥房簾子上瞟一眼,“什麼時候,定要明正大與你同枕共眠才好。”
說得花綢臊了,捉著他的襟,也有些難分難舍起來,“我也舍不得你,這些日子,你也忙,我也忙,難得咱們睡在一。”
“這麼說,你也想我了?”奚桓可惡地將下半截往上蹭蹭,“是想我,還是想這個?”
大約真是想他了,花綢剎那雙頰烘霞,他們之間,一個眼神或是一個小作,便能點起熱。揪著他直裰的掩襟,要放不放地垂下眼,“別鬧了,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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