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兒子韓非從一邊力搏殺一邊彎下子去攙他父親,後也氣急敗壞地隔著人群指著韓非池的鼻子說:“仲衡你是糊塗了不!竟寧願去幫一個外人!齊敬臣不是你親哥哥!你姓韓!一輩子都姓韓!”
他撕心裂肺地喊著,像是飛禽走死前最後的悲鳴,淒厲極了,然而落在韓非池耳裡時卻並未激起他的什麼反應。他隻是冷眼看著自己的伯父和堂兄一步步被死地,眼中幾無悲哀之,徒有漠然罷了。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思緒卻有些遊離,竟在此時回憶起了曆曆往事。
他想起自己年時讀書,過目不忘閱之誦,家裡的長輩們都很金貴他,稱他是百年不遇的神,若假以時日定能其大才,說不準比齊家那個赫赫有名的二公子還要。
那時齊嬰已經在世家間有盛譽,連一向眼高於頂、對後生十分嚴厲的翰林大儒王清王先生都對他讚不絕口,逢人就要誇讚齊二公子的才學是多麼紮實、文章是多麼漂亮。韓非池那時不服,心想他也並無什麼了不起,心中總存著要與齊二公子一較高下的念頭。
他的機會出現在慶華六年,那一年,是十四歲的齊嬰應春闈、點榜眼,開江左文治之先河的一年。
齊家的長輩都很歡欣,當時的左相齊璋還在齊氏本家大擺宴席,邀請眾世家賓朋到府上做客,韓非池也同自家的長輩一道過去了,並在宴席上再次見到了那位盛名遠揚的齊二公子。
他看著他被所有人簇擁著、讚著,心中難免會有些不平——他也是赫赫有名的小神,怎麼今日卻冇有人來誇讚他呢?韓非池很不忿,於是便當眾挑釁起來,請齊二公子同他比試比試,無論是誦書、是詩賦、還是品評文章,他都願應戰。
然而即便他心比天高,當時他也不過是個十歲的稚子,還未過十一的生辰呢,倘若齊嬰與他比詩比文,他定然會輸得很難看,韓非池的哥哥韓非譽怕自家弟弟丟人,當時還在他邊一直試圖拉他,無奈那時他緒上來了,誰勸都不聽,非要齊嬰同他比。
結果齊二公子當時笑了笑,十分平和地對他說:“好,那就比誦吧。”
背誦可是韓非池的長項,他一聽齊嬰說要比這個,心中真是得意極了,想著定要贏了他、在所有人麵前證明自己纔是最好的,自己纔是世家中最不同凡響的神。
後來他果然贏了——他和齊嬰一同看了一段秦史,一炷香的時辰為限,他鉚足了力氣去準備,最後背出的段落比齊嬰更長,在眾目睽睽之下贏了。
他很得意,想看齊嬰喪氣,不料他卻笑意溫和,對他說:“早聽聞仲衡有過目不忘之能,他日所定在我之上。”
……他完全冇有生氣,反而很真心地讚他。
那一刻齊家的夜宴上一團和氣,所有人都笑意,韓非池也終於如願再次找回了對自己的誇讚之聲,但他卻不知為何自己心中並不快活,直到後來他才聽自己的哥哥說,齊二公子八歲就能記誦全本秦史,那天他其實是讓著他的。
這隻是一件小事,可是卻在年的韓非池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跡。
並不是因為他生氣自己其實輸了,也不是因為記恨齊嬰冇有認真和自己比試……他隻是忽然覺得自己很稚,眼中隻有小小的勝負,總比不上齊二公子的曠達朗闊。
韓非池小時候是個事事要尖的子,大約是因為從小就被捧得太高,總容不得自己輸,因此就連這個曠達朗闊他也要和齊嬰比一比,心中立誌要比他更豁達、比他更大度、比他更不在意輸贏。
他著實認認真真地練習了一段日子:譬如以前在學塾中他一定是要事事人一頭的,凡先生出的題目他定然要第一個作答,且一定要比旁人答得更好,可如今他就著自己不跟人爭搶,讓給家中的堂兄堂弟作答,而就算他們所答在他眼中一文不名,他也不會加以嘲笑,隻是仿照著當初齊嬰的模樣,作出溫和曠達之態。
這樣的日子久了,他看上去便果然與齊嬰更相似了,隻是除此之外,他卻又多了另一重心境:他忽然覺得……一些爭奪和努力都是冇有意義的。
他曾經搶族人的重視、搶學塾先生的讚,甚至連無關者的注目都要搶一搶,然而自從他開始模仿齊嬰,他就意識到這些東西都是冇有意義的——就算被讚又怎麼樣呢?就算被追捧又怎麼樣呢?爭搶原是很稚的行為,人即便冇有這些東西也可以很好地活著,有了這些破爛兒反而還更累。
他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後來漸漸放浪紈絝起來,覺得什麼都冇有意義了。
然而當他抱定了這番放縱的誌向後,卻發現齊嬰仍然像舊時一樣謹篤,他還了仕、做了,開始每日沉浸在案牘之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從這個時候起,韓非池才真正地開始敬服齊嬰。
他是很聰明的人,他知道齊嬰一定和他走過相同的路途——從被人追捧到事事不爭,隻是他比自己走得更遠,他已經看了很多無謂之事,卻並不像自己一樣陷虛無,他仍然選擇揹負很多東西往前走。
韓非池知道,那是一種犧牲。
——犧牲他自己,全許多其他的人和事。
他終於開始佩服他了,同時心中又有些可憐他,心想他為什麼就不能和自己一樣呢?既然已經看了,索就放手儘興活一輩子,何必畫地為牢將自己圈?
他心悅誠服,同時又始終困,後來他又一步一步看著齊嬰進樞院守衛家國、於春闈中力排眾議提攜庶族,他才越來越明白這個人——原來竟是個明白了又沉重了的人。
因為通,所以難免出離;無奈心慈,是以終歸負累。
矛盾極了。
韓非池覺得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跟齊嬰一樣,冷眼看穿和負重獨行他隻能選擇其一,卻無法同時兼顧,而齊嬰卻可以。所以韓非池服了,心服口服。
從那之後他就一直與齊嬰好,對他比自家的兄長還要親近,他覺得自己是真正能理解他的人,他的每一聲“二哥”都發乎真心,而齊嬰也知道他的想法,因此一直善待他,他們於是為了摯。
韓非池本打算自己就這樣明白地浪一生,就算家族之再怎麼對他耳提麵命也不打算“悔改”——直到嘉合元年,齊家在朝夕之間大廈傾覆。
他明白這一切都早有禍——齊家太出挑了,二哥也太出挑了,而新皇早就想剷除世家,蕭子桁甚至對二哥懷有私怨,於公於私他都要齊家覆滅。
韓非池想幫他,他不願看到一個為了對家國乃至於對天下都犧牲良多的人最後卻枉死,他不願意看到二哥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化為泡影,他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可他不是、在朝堂冇有一席之地,而他的父親則對齊家冷眼旁觀,大伯甚至幸災樂禍、恨不得落井下石。
……他們難道看不出來,齊家的覆滅隻是一個開始,蕭子桁分明是要所有世家一起完蛋、收攏迴天子的權柄,可笑他的親族卻倚仗著自家和天子之間那點無關痛的相連脈,指著韓家能夠逃過一劫。
如在夢中耳。
他很無力,更從未有一刻那麼後悔過——為什麼當初的自己要選擇放縱沉淪?如果他不放棄呢?如果他像二哥一樣即便看穿了也依然選擇局,那麼現在他是不是就能有力量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和事了?
隻是一切悔之晚矣,他那時仍然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跑到齊家去見二哥一麵,說些無關痛的關懷的話,同時很無力地問他,自己究竟要做什麼才能幫得上他。
那時二哥剛剛從大魏和談完回建康,他站在齊家本家的門廊下,在並不明亮的燈籠下神複雜地看著他,隻說了一個字。
“等。”
韓非池那個時候不明白這個“等”字是什麼意思,直到很久以後他才豁然開朗——二哥在等的是世家形勢的變化,他在等齊家衰敗、等韓家崛起,等天子把注意力轉而放到韓家上,這樣齊家才能從這狹窄的夾之中求得一線生機。
所以二哥當時看他的眼神才如此複雜……因為他是韓家人,而二哥知道,齊家的生機就是韓家的殺機,他們是你生我死的關係。
韓非池明白了,可是他卻並不怨怪二哥。
因為他知道,即便冇有齊家這一層關係橫在這裡,天子依然不可能放任韓家坐大——蕭子桁的權力心已經強烈到扭曲,他不了任何脅迫和製衡,他要大權獨攬,他要說一不二,他要所有人徹徹底底的臣服。
而這一點很多人都看不明白,譬如他的父親韓守鬆就一直指著家和太平,看不見天子的屠刀已經將要落下,反倒是他一向愚魯的大伯韓守鄴,當先想要掀翻這個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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