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有些納悶, 不知要說什麼,跟著到了廳堂一角。還沒開口,就著燈看見云畔眼里盈盈有淚, 這可嚇著了他,憤然問:“怎麼?這才新婚第五日,他就慢待你了?”
這是每一個做父親的本能, 雖然憑他的爵和本事沒法和國公板,但這并不妨礙他義憤填膺。
云畔低下頭說不是, “公爺待我很好,不是爹爹想的那樣。我是先前瞧見爹爹形單影只,忽然心酸起來,難過得厲害。”
江珩聞言, 鼻子不由一酸。
是啊, 縣主活著的時候夫妻雖已貌合神離, 但人在, 心里就是踏實的。如今縣主沒了,他才覺出孤苦來,平常不太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尤其害怕出席家宴, 看別人雙對,唯有自己孤一人, 便愈發懷念縣主還在的時候, 那個有主心骨的家,有主心骨的自己。
擺了擺手, 他說:“大好的日子, 不談這個……”
云畔卻說不, “兒今日就是想同爹爹說這個, 像這樣場面上,爹爹總是孤零零一個人,不是長久的方兒。我知道爹爹抬舉柳姨娘,可是個婢妾,終歸不好帶出去見人。我是這樣想頭,莫如趁著還年輕,爹爹再迎娶一房續弦夫人吧,這偌大的家業總要有個正經主母來持,咱們家沒規沒矩了一年多,也該撥反正,還侯爵府邸尊貴面了。”
江珩從來沒想過這茬,被這麼一說,竟是吃了一驚,“什麼?續弦?”
云畔點了點頭,“爹爹也是堂堂的侯爵,家里沒有正經的主母,弄得人人背后笑話。公侯府第不像市井人家,錯了一點半點就要招人脊梁骨的,只有迎娶了一位像樣的夫人,重新持起家業來,侯府才能尋回往日的榮耀。”
這些話中了江珩的痛肋,以前他是稀里糊涂過日子,可最近愈發察覺,這個家不個家了。柳氏當道,做了許多人說不出口的混賬事,連帶著兒也乖張,那雪畔如今活似個天王,張口閉口爹爹不肯扶正姨娘,爹爹害得他們直不起腰桿來,仿佛生下他們,竟是他的錯。
他知道,小孩子家哪里有什麼主張,不得是柳氏在背后推波助瀾。他雖溺他們,但其中利害自己明白,果真把個妾扶正,那往后自己須得在腦袋上套個口袋出門,免得被人笑話死。
可若說續弦,他是真的沒有想過這事,心里也實在沒主張,猶豫了再三低下頭道:“我都這個歲數了,再娶一房進門,未必能強到哪里去,萬一后宅再鬧起來……”
“那就是妾室不知禮數,更該好好管教。”
江珩正說著,不妨邊上人溫和卻有力地說了一句。
惶然抬起頭來,見李臣簡客氣地向他拱了拱手,淡聲道:“岳父大人,男人在外行事,最講究就是面二字,有些話,往常我是不會說的,如今卻不得要規勸父親兩句,朝野上下詬病自有原因,別的先不論,就說上回幽州賑災,開國侯府的四十兩銀子已然了笑談,父親不會不知道吧?”
說起這個,江珩頓時無地自容,心里的憤恨忽地被重新勾起,要不是柳氏只拿了五十兩,他怎麼能丟人丟到外頭去。
這就是人眼界的問題,眼界窄的看不到那麼長遠,只知道把錢抓在手上,不丟半點到聽不見響的地方;眼界寬的呢,知道以此經營聲,至博個樂善好施的名。結果明明一個好機會,人人爭相表忠心,他卻了摳門第一人,連帶著家都沒給他好臉看。如今想來自己真是被禍害慘了,仕途險些敗壞在柳氏手里,還有什麼道理不迎娶一位正經夫人,重振開國侯府的門庭。
簡直像壯士斷腕,他終于痛下決心,“就依著你們的意思辦吧,不過……我如今這模樣,上京哪家的兒愿意嫁給我?”
云畔暗暗松了口氣,只道:“我替爹爹了一個人,是忠武將軍金至真的妹子,但也只是咱們一廂愿,還不知道人家什麼想頭。爹爹且不要聲張,等我這里托了人說合,要是人家也有這個心,那好事便了。”
江珩呆了呆,“金至真的妹子?”
娘家是武將人家,倒不怕旁的,就怕惹不起,人家拳頭攥起來,比他的腦袋還大。
云畔心道不是武將人家,哪里鎮得住底下那群妖魔鬼怪,來個知書達禮的文弱主母,豈不是要被柳氏吞到肚子里去了。
“難道爹爹覺得人家配不上咱們家?”
“不、不……”江珩擺手不迭,“金至真是正四品上,家里老將軍當年攻打靖遠,策勛十轉加封了上護軍,這樣門第,豈能來給我做續弦啊。”
所以他也知道人家門第不低,不過本朝爵位不承襲,風是因為老將軍還在,到了子孫輩,卻也不是那樣不可攀摘了。
云畔自然也講話,擺出個勉為其難的語調來,“托人去說合,去求,只要為了侯府好,就算吃兩回閉門羹也認了。到底可著上京府門細數,唯有這位最能挽回侯府的名聲,爹爹不為自己想,就為下頭三位弟弟妹妹著想吧。”
可江珩就是這樣瞻前顧后的脾氣,他沒個決斷,臉上出猶豫的神來,也不知心里究竟怎麼打算。
李臣簡見他這樣,扔出一句話來:“父親拿準了主意再行事,一旦請人說合,就沒有反悔的余地了。畢竟咱們都是場中人,場之中無兒戲,若是臨時又改口,那不單父親的臉面沒了,連公爵府也要跟著一起抬不起頭來。”
江珩這樣的人,最需要有人替他上籠頭,否則請了宰相夫人出面,他說反悔便反悔,大家豈不是都跟著沒臉,連人家宰相府也一并得罪了。
果然,還是李臣簡的話有份量,江珩也得仔細掂量,好不容易續上的父,倘或連累了公爵府,那可真要老死不相往來了。當即便拍了板,說絕不改口,言罷也長嘆:“我瞧侯府,確實是越來越不像話,不瞞你們說,我如今連回去都不愿意回去,一個人在上京小宅子里住著,其實也好。”
說起小宅子,云畔又想起來,“爹爹還不知道呢,昨日二姑母遞了拜帖,上公府來瞧我了。”
江珩哦了聲,“想是因為你們大婚,沒能來道賀?倒是個周全的人。”
可云畔卻笑起來,“周不周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奉了柳姨娘的命,來向我借四千兩銀子,說我若不借,就找公爺討要。”
“什麼?”江珩嚇了一跳,“還有這種事?們要借銀子做什麼?四千兩,莫不是瘋了!”
別說四千兩,就是四兩,找個剛婚幾日的新婦來借,也是斷斷不合禮數的。
柳氏的瘋魔,云畔已經懶得去計較了,只是告訴父親,“爹爹若要籌建侯府,短上千兒八百兩銀子,我也愿意拿出己來盡一份孝道,但是這樣不明不白的窟窿,我是斷不會填的。告訴爹爹并不因為旁的,實在是這柳氏愈發沒個忌諱,連著二姑母也聽調唆,兩個人沆瀣一氣,讓我心寒得很。”
這回江珩是真的發急了,咬著槽牙道:“這個賤人,那日偏說要去貫口,原來是打的這樣算盤!我的臉果真要被丟盡了,還嫌害我害得不夠,連新攀的親家也要讓我斷絕干凈了才罷休。”說完愧怍地了李臣簡,唉聲嘆氣道,“總是我治家不嚴,弄了這樣,我這當父親的,如今是半點尊嚴都沒了,慚愧……實在慚愧頂了。”
“男人不管宅事務,自己人,說開了便沒有什麼了。”李臣簡和聲道,“不過家里事一應都好商議,若是哪天不留神牽扯上了外人,只怕人家沒有那樣好子,還容得父親去辯解。”
江珩心里自然門兒清,經歷了這麼多的事,當初對柳氏的意綿綿,到如今看來真是愈發不值錢了。是自己爛了眼睛嗎?一味覺得柳氏小鳥依人,不像縣主獨立果斷,自己靠著老婆發家的不堪,在柳煙橋上得到了彌補,永遠像仰太一樣地仰著他,只有在面前,他才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這種莫須有的自尊,讓他越來越疏遠縣主,沉浸在柳氏的暖玉溫香里無法自拔,他從來認識不到,他的花前柳下是因為有縣主替他遮風擋雨。后來縣主死了,開國侯府,連同他這個人,一里一里潰敗下去,直到現在這個樣子。柳煙橋對他的奉承,說到底是有利可圖,終究只是個賣酒,遇見他也是一樁買賣,結果自己糊涂看不穿,和做了半輩子的易。
他垂下腦袋,緩緩點頭,“你們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往日是我豬油蒙了心竅,現在回頭是岸,但愿為時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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