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宮的日子因自在寧靜與日日可期而轉瞬即逝,九月踏至眼前。

　　原定在半月後回京，然而這日晨鐘方響，京中快馬加鞭遞的折子到了淳康帝手中,前國師申禮行昨夜丑時於府中登仙。

　　淳康帝當場涕淚,召見陸千載並命其立即回京辦喪事，眾人將在三日後啟程。

　　臨行前日,謝辰還困在傾藻齋中,太后臉上的神采不復，終究後悔起那日蓋彌彰地作戲。

　　但後悔從來解決不了事。

　　謝辰憑欄仰頭去,飛鳥正從天際過，馱著一背橘黃暮,霞朵暈染，山頭斑駁絢爛。

　　告別太后，徑直進了齊枝沅的寢居,只是轉角幾步路的功夫。

　　屋端的古韻雅風，牆上幾乎掛滿懸畫,匆匆一瞥下珍品無數。當初藺長星用南州鶴先生的真跡來賄賂的侄兒謝幾洵,而這間屋裡,眼就能看見兩幅。

　　桌案上的雙麒麟紫玉香爐，裊裊吐著煙霧，香片與太后房中所用一般。

　　畫架上還有未作完的畫，只堪堪勾了個框架出來,擱淺在那裡,畫筆上的彩墨已乾了，木木地顯出頹氣來。

　　齊枝沅穿月白的寬袖寢,連腰帶都不曾系,沒想到謝辰會貿然前來。他先是局促地背過去,忽而又不在意了，轉過來朗朗地笑道：“四姑娘貴足踏賤地，在下有失遠迎，儀表欠妥吶。”m.biqubao.com

　　話雖如此，他卻以極悠閒的姿勢倚靠在人榻上，繼續看書。

　　似乎本不在意謝辰的來意。

　　謝辰並不惱怒，自得地坐下，“畫師大人的傷養得如何了？”

　　“勞四姑娘關心，已大好了。”

　　謝辰看到地上被撕毀的畫卷，零落星散，道：“畫師大人在怨太后娘娘？”

　　“臣惶恐，怎敢。”他的語氣像是已經回答了數百遍這樣的問題，不假思索，又敷衍諷刺。

　　謝辰道：“是不敢，並非不怨。”

“怨不著太后娘娘，宮裡的尊貴面人只得如此，我宮便曉得。”他勾了下角，溫溫地道：“我這樣一個玩，乃太后娘娘的污點，需要當在眾人面前洗洗擰乾。”

　　他的話說得刻薄，似乎能從這溫下的刻薄裡變相得到快哉。他本不必說給聽，只能說明此時他並不冷靜。

　　謝辰看破未點破，“畫師大人明知不是，何必妄自菲薄。”

　　他微笑起，盤膝而坐，左手拿書，左手肘撐在上，右手將頭髮甩到背後。

　　“四姑娘，讓你來的嗎？”

　　謝辰每回見到齊枝沅，他都是恭敬溫潤的模樣，雖不算俊至極，可笑起來總令人如沐春風。

　　今日不同，這子瀟灑優雅的風流相，有意不在外人面前躲藏。

　　謝辰見實在無人上茶，自己從茶壺裡倒了杯水，坦誠道：“見娘娘憔悴，我擅作主張想過來勸你。”

　　“這是我與的事，四姑娘又怎麼勸呢。”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四姑娘不會不知，齊枝沅的離開，於太后而言是極好的事。”

　　於太后的份來說，是好事；於太后姜語蘇而言，想必是最糟糕的事。

　　“你若出了宮，想去哪裡？”

“南州。”齊枝沅不假思索，目裡放道：“我想先去拜見鶴先生，再領悟幾番風土人。四姑娘是去過南州的人，不知可有落腳之地推薦，食酒品呢？”

　　他那模樣，顯然是去意已決的。

　　謝辰無奈地笑：“齊大人倒像明天就啟程一般。”

　　他回：“很快了。”

　　“太后娘娘尚未答應。”

　　“要么人去，要么魂去。”齊枝沅惆悵地往窗外，“總之宴京城我不想待了，再無可畫之景。”

　　原來他是以死相，這樣太后怎麼擰得過他。

　　謝辰問：“不會不捨嗎？”

“這不像是四姑娘會問出來的話。”齊枝沅對謝辰解釋：“若是放在從前，四姑娘不會手這種事，更不會問將要遠行的人捨不捨得。您心有牽掛吧。”

　　謝辰搖頭，卻道：“或許吧。”

　　他見謝辰模棱兩可地否認，還是笑了：“為畫師，這點察觀的本事還是有的，願四姑娘如願以償。”

　　說到底，謝辰的命格吉不吉利，是自個兒的事。除謝家人外，誰也不在意的婚嫁與。

　　謝辰最終沒能說服齊枝沅，或者說自見到齊枝沅的面，就沒打算說服他。下定決心要離開，他眉宇間的笑容都明朗了不，有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輕鬆愉快。

　　他本就沒比謝辰長幾歲，平日里為顯沉穩，著皆老氣橫秋。

　　太后娘娘與宴京困住了他，他尚可一走；而他困住了太后娘娘，卻沒有給離開的路。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之耽兮，不可說也。 【1】

　　謝辰心想，或許終有一日，會從旁觀者變局者。

　　與太后娘娘，殊途同歸。

　　藺長星與齊枝沅呢？

　　從遷就、痴迷再到一心離開，其中的轉變本不用兩個春秋。

　　一年半載就有答案。

　　回宴京這日天朗氣清，城後雖不比山上清涼，九月間的暑熱倒也灼不著人了。

　　謝辰與藺長星在分行前深深互一樣，戴著他送的玉鐲子，他腰墜黑玉佩飾，一淺正是為了襯那玉佩。

　　再不得輕易見面談天了，倆人互相點點頭，都不是很雀躍，只能期待下次會面。

　　翌日清早，一個使在院求見，說是奉畫師大人之名，特贈畫一副。

　　畫軸打開，紙上是山高海闊之景，大片的留白間羈鳥高飛。

　　金籠和繩鎖皆已不見。

　　謝辰知道，這是齊枝沅離京前的禮，他終於贏了太后。

　　他想必已經出城，由於傷還未養好，不便舟車勞頓又急著離開，想是會走水路下南州。

　　他會在謝辰推薦的客棧住下，會喝著南州最好的米酒，畫著河燈與採蓮舟，他會見到風流男們的意綿綿。

　　別人當他無，謝辰卻猜他正是因為捨不得，怕再留就不願走了。

　　他曾意氣風發道：“若哪日四姑娘再到南州，記得來尋我。若我彼時已然定居，定好好接待貴客。”

　　謝辰道會去的。

　　此時的宴京城雖熱鬧平靜，但申禮行的逝去，讓朝堂上起幾聲漣漪。

　　陸千載與一眾師兄弟守靈待客，無暇顧閒事，上門討酒一事被謝辰暫時拋下。儘管已然惦記上，想著送給藺長星，酒量不好的小酒鬼一定喜歡。

　　謝辰便去了江府，蒙焰見著的面就使眼發笑。

　　此日涼風習習，兩個人都不願意往屋裡鑽，互挽著逛園子。

　　謝辰問蒙焰在笑什麼，道：“昨兒回今兒就來了我這，莫不是好事被我發現，做賊心虛來求饒吧。”

　　謝辰正是要說這事，淡淡笑了：“說來聽聽。”

　　蒙焰扶住蹦下兩層台階，惹得謝辰跟著一晃，開門見山：“盛匡！”

　　謝辰乍聽到這名字，擰眉問：“好端端地怎麼提起了他？”

　　蒙焰一看謝辰那毫無波瀾的表就知是樁烏龍了，著頭皮問：“你意中人不是他嗎？”

　　“……”謝辰直直地往前走：“無稽之談。”

　　蒙焰追上，並肩道：“我跟江鄞猜錯了？”

　　“你們倆從哪兒猜出來的？”

　　“從你三哥上啊。”蒙焰也不瞞：“你還不知道吧，不久前盛匡在大理寺里中了毒……”

　　“誰下的？”謝辰當即停下腳步。

蒙焰按住的肩：“你等我把話說完。盛匡半個子都進了鬼門關，原是死定了的，你三哥又是威醫，又是招集江湖郎中，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靈丹妙藥把人給救回來了。”

　　謝辰越聽越驚，從不曉得謝潺與盛匡有什麼親厚關係。若無任何關係，謝潺的子斷不會如此。

　　上回賀裁風要去看盛匡，他的態度便不對勁，連問兩遍後仍是推辭。

　　謝辰說了句自己也不信的話：“他為大理寺卿，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這樣做無可厚非。”

　　“是了，他職責所在，又或是這盛匡上有什麼要，值得你三哥護。”

　　蒙焰說完還是搖頭，提醒謝辰道：“可是，那也不至於守在床邊不吃不喝等他醒吧。江鄞去看過，說從來沒見你三哥那麼慌過。”

　　謝辰低頭踩著湖邊的石子：“所以你們猜，盛匡與我有關。”

　　“顯而易見！”

　　謝辰嘆了口氣，“你就算了，江鄞這糊塗水平還做了京兆府的尹，可想而知是個昏，不知斷了多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