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殿退出來,避讓到人群之后。
太后外家的幾位兄弟、夫人們被傳了進去。
陸筠沒有問明箏說了什麼,人家表達的方式和男人總是不一樣的,他沉浸在悲傷的緒中,一直沒有出言。
明箏立在他邊,若此刻不是在宮里,想握住他的手,挽著他的胳膊,讓自己能夠支撐著他。
可此刻到都是人,什麼都做不了。
淚水一直沒有干涸,視線模糊著,連他的臉也看不清楚。
片刻,殿傳來一聲高昂的哭啼,像一道驚雷,驀地劈在上空。
皇帝急沖了進去,屋外立著的人像被風卷著的浪,齊齊跪了下去。
哭聲震天,滿地哀嚎。
陸筠定定站在那兒,不曾想這一瞬來得這樣快。
明箏扯了扯他的袖子,拽著他一塊兒跪倒。
皇后娘娘傷心得暈了過去,宮嬪們一團,又要哭喪,又要照看皇后。
皇帝隔門聽著外頭喧嚷的哭聲,他沉默地抿薄,靠在門上攥了拳頭。
一行淚從他眼角,他忙抬袖抹掉。可更多的淚開始肆意流落,怎麼也止不住。
陸筠跪在冰涼的石板上,膝下沁著凍實的白雪。
此刻他不到一寒涼,他的心比這風雪還冷。
太后走得很急,雖然明知可能撐不多時日,可他心知,若非出了上次的事,興許還能再多撐一撐……那個世上最寵溺他、護他的長輩去了。
再也沒有人,能在他面前,說一說母親時的趣事;再也沒有人會勸他皺眉頭不要板著臉,要多笑一笑才招孩子喜歡了;再也沒有人,留著一堆的點心,把他當小孩子一樣,哄他多嘗幾口了……
他閉上眼,任凜冽的北風刮疼他的臉頰。
外祖母走了……
一只溫的手,覆在他垂在側的手上。
他僵地側過頭去,看見哭腫了眼睛、一臉擔憂的妻子。
回握住的手,寬大的袖子遮住纏的十指。
幸得邊還有……
幸得外祖母走的時候,也在。
這對外祖母來說,也算是一種安吧?
這個除夕注定無法喜慶。陸家上下彌漫著哀。
初一到初五,每日外命婦進宮哭喪,天冷地涼,趙嬤嬤憂心不已,給明箏穿了最厚實的夾棉子,還要綁上老太太常用的皮護膝。明箏不愿意。
怕這樣就不夠心誠。
宮中治喪,陸筠一直跟在皇帝邊,明箏沒什麼機會見到他,也沒機會寬他幾句。
空的大殿,高僧剛唱完往生咒,穿著袈裟的僧們魚貫朝外走。
皇帝行輦停在殿正中,陸筠垂頭出門檻,聽見皇帝低沉的語聲,“修竹。”
陸筠抿,上前見禮,“微臣……”
“修竹,”皇帝打斷他,揮手命落輦,屏退左右,“你陪朕走走。”
陸筠垂著眼,臉上亦沒什麼表,只恭謹地道:“是。”
兩人一前一后踱著步子,侍宮人遠遠綴在十步開外。冰雪未消,走在道上寒風直朝袖筒里灌。
皇帝走在前,指著遠一片梅園道:“宮里的臘梅都開了,往年母后有興致,還常來園子里走走。這兩年不良于行,才不出宮了。”
陸筠點頭說“是”,旁的再多一個字都沒有。
皇帝有些傷,出一抹苦笑來,“朕小時候隨皇姐來折梅花,路太,皇姐摔了一跤,朕去拉扯,也跟著倒了,手背刮到梅枝,你瞧,這疤還在呢……”他出手去,垂眼卻看到陸筠的手掌。他知道陸筠掌心有道疤,比他的這道深得多。
這人在西北征戰了十年,過無數的傷,幾番走過鬼門關。
七年前谷關大捷,陸筠卻重傷不愈,底下人報奏上來,他擔憂得沒合眼。
怕西人殺個回馬槍,沒了主帥西北軍就了一盤散沙,打了多年的仗,西北那些人各有派系,出了名的不服管教,陸筠若死了,他派誰去合適?連夜點算著朝中人,能打仗的攏共那麼幾個,得要勇猛,得有才干,得懂得收服人心,能整治那些兵油子。他甚至想過駕親征,天子守國門,將士必鼓舞,可他走了,四九城就落到旁人手里,給人可乘之機。
好在陸筠過來了,沒用他親去西北。后來他悔過,當年若是去了,興許這兵權早就握在了自己手里。
陸家掌握西北軍實在太久了,從陸筠祖父一代算起,到如今三十九年。
他們的勢力在那邊深固,下面的將領幾乎都是陸家提攜起來的,將士們跟他們出生死,同甘共苦,那是任何權力都迫不來的分。便是收回了兵權,這些人是不是聽話,都還是未知之數。
陸筠抿,似笑非笑,“微臣聽太后娘娘說過,皇上時,與微臣母親很好。”
這句話說的平常,可聽在皇帝耳中,卻像諷刺。
皇帝回過,認真著陸筠,“修竹,你娘有沒有怨過朕?”
陸筠搖頭,“臣不知。”
要怎麼能知道?他才只兩三歲,親娘就撒手人寰。
他連母親的樣子都記不清,母親留給他的全部印象,就只有父親房中掛的那幅畫像而已。
畫得又太寫意,那哪里像個人?平面的,籠統的,本不足描繪出母親的模樣。
皇帝嘆了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修竹,”他說得有些艱難,他這個外甥生得高大矯健,平素躬守著禮,他還未察覺,這般瞧來,對方早就比他高出了半個頭,“你呢?”
他說:“你怨不怨舅父?”
他們之間有過不快,一回是為他給陸筠指派的婚事,一回是為翊王妃。
他要陸筠尚主,后來是他妥協了。
他強行把守寡的翊王妃納進宮,名為賜居太妃宮中陪侍,實則關在清芳殿意圖辱。陸筠勸諫過,他沒理會。陸筠拗不過他,畢竟他是長輩,又是帝王。
除卻婚事沒有聽從他的指派,這些年陸筠對他,算得上服帖。
不曾仗著軍功自傲過,甚至沒要求過封賞,任何時候都表現得恭謹順從。他甚至能從陸筠的容貌中看出幾分自己的影子,這是他外甥,是與他有親緣的晚輩,他們之間只差著九歲,這份,原本是真摯不摻雜任何算計的。
陸筠抬起眼,凝眉直視天。他啟道:“皇上說笑了,臣豈會怪罪皇上。”
沒什麼舅甥,有的只是君臣義。
皇帝的手垂落下來,有些尷尬地苦笑,“看來,修竹還是怪朕。”
“皇上,”陸筠默了片刻,緩緩開口,“微臣征戰西北十年,如今邊境安定,西國獻降,潛中原的細作也都網盡。微臣如今婚,有了家室,祖母年邁,亦需人照拂,安穩日子過慣了,再掌握西北軍務,已不合適。皇上不若另選賢能,早日填補西北統帥的職缺,往后微臣專心護衛宮城,也免兩頭牽掛。”
他說出皇帝一直想聽的這段話,可奇怪的是,此刻皇帝并沒覺得寬心,反倒是有種酸酸的不舒服,滿溢在腔。舅甥倆走到這步,他竟也是心痛的。除卻權力,也想要親,總歸是他太貪心了。
風聲緩下來,雪籽一粒粒灑下,漫天的雪沫子在半天起舞。陸筠目送皇帝的行輦遠去,轉過一道宮墻,再也瞧不見了。
他緩步往回走,已經幾天沒怎麼合眼,他頭一次覺得這樣疲倦。他想念那個人。
想在邊。
想把擁懷。
想靠在纖弱的肩膀上。
想與說說自己的難。
頭一次覺得弱并不丟人。因為一定不會笑他,一定能懂。
瑗華扶著明箏登上車,心有余悸地簾朝里,“,您真沒事兒?”
明箏擺擺手,“無礙,別大驚小怪的,仔細給人聽了去。”
不遠,梁芷縈跟人寒暄畢,一轉就看見了明箏的車,疾步走上前,口中呼道:“阿箏,你別忙走。”
來到車前,扣了扣車壁,“阿箏,我找你好久了。”
為了求見,還沒瞧明太太的冷臉。
車簾掀開半片,出明箏哭腫的眼睛,怔了下,旋即想到明箏如今的份。太后娘娘可是嘉遠侯的外祖母,自是哭得真意切,是真傷心。
“李大有事兒?”明箏沒打算下車,便是無禮這一回吧,實在疲累得很。
“也不算,”梁芷縈瞧了瞧四周,見沒人在意這邊,才鼓起勇氣小聲道,“阿箏,你知道我四妹的事吧?人從這世上突然消失了,大半年還沒找回來,我娘整日以淚洗面,什麼法子都使了,求了多人,還被騙了不銀子,可這人就是找不回。阿箏,嘉遠侯有人脈,有辦法,你們若是肯幫忙,定比我們沒頭蒼蠅似的找強。我二弟他如今人在宛平,輕易回不來,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幫幫忙,跟侯爺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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