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千里迢迢,讓我來？”

他認真的打量著眼前這個，早已跟他一般高度的晚輩，當年兩樁婚事,他是自愿娶了絡善部汗，可璧君是被迫。

陸筠眸幽深,深不見底。面容無波無瀾，瞧不出半破綻。

“修竹沒想過要爭什麼。”他垂下眼,一片細碎的雪落在他深濃的眉上,很快又融化掉，“修竹所求,不過一間屋，一家人,和和樂樂。母親去的早,的容貌修竹都已不記得了,但修竹還記得說過的一句話，說,若將來有什麼不得已，就去投奔四舅父,說,四舅父待最好,也曾向許諾……”

往事如水,一重重襲卷而來。

那是一個深夜,本該在深宮中安眠的淮公主攜著小包袱奔跑在無人的道上。

跑得很快,腳上的鞋子丟了一只也顧不上去撿回來。

眼看就要沖過巷口,就在這時一匹馬橫擋在面前。

苦苦哀求，撲在馬下一聲聲喊著“四哥”。

他跳下馬，將從地上拖起來,“璧君，你是公主，你有你的使命，不可以任。”

“四哥答應你，往后不論你要什麼，四哥都可以給你，唯獨婚事……婚事不，你必須嫁給陸滔，只能嫁給他。乖，不要任，起來，四哥帶你回宮。”

他還記得當時璧君是如何流著淚楚楚可憐的乞求。

還記得出嫁時穿著那華麗的冠服如何面無表地從他面前走過。

他欠了，他終究是欠了的。

是他們左右的人生，將推到陸家，推到陸滔邊，強迫他們為一對怨偶。

陸筠出生那天，陸滔沒有回家，他帶著人搜遍城中酒樓茶館，把大醉酩酊的陸滔拖出來，他去見剛經歷過九死一生的璧君母子倆。

他記得隔簾聽見璧君清冷的嗓音。

很虛弱，可說出的話是狠絕的。

“四皇兄，這就是你和五皇弟想看見的。你們應當如愿了。陸家有后，我的義務盡了，往后不必再來探，便是來，我也不會見。”

如今璧君生下的那個孩子長大了。

他就立在自己面前。

他擁有讓人害怕的深沉心思，和絕對強大的實力。

皇帝應當恐懼的，如果龍椅上坐的是他，他又能心安理得的任由這樣的人安然活在世上嗎？

陸筠掀開眼簾，著安王一笑，“四王爺，這四九城固然困不住您，可您手上的水軍和絡善部，終是他的心病。您此番進京，想要證實的真相已經無遮無擋的攤開在您面前，但這條路該如何走下去，抉擇在您。”

他向安王揖手執禮，冒著風雪朝宮門外走去。

安王的車馬停在不遠，他立在原地目送陸筠走遠，然后才提步朝車馬方向去，一行軍飛速從后追隨而上，在他即將登車之時，將他團團圍困住。

“安王殿下，圣上有請。”

安王手扶著車簾，轉回頭冷笑，如此沉不住氣，連設局都懶得嗎？裝了這麼多年的深意重，竟連等他回藩地的路上再設伏都不愿。他就這麼急著殺了他絕了后患嗎？

大殿中空的。奏疏散落一地，宦人卻不敢上前收拾。

階上坐著披頭散發的皇帝，發冠滾落在案下，他兩手握搭在膝頭，沉的面上有一道鮮明的瘀傷。

多年了。

多年沒人敢當面對他提出質疑，更遑論斥責或是嚴辭相。這種覺很不好，他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被人捧著敬著，旁人一丁點的不馴服，對至高無上的皇權都是不可饒恕的忤逆。

“皇上……”宦人在門外，戰戰兢兢喚了一聲。

這種時候，若非天塌下來的大事，他豈敢打攪里頭那個沉不定的人？

皇帝抬起頭來，面無表道：“什麼事？”

“翊、翊王妃的棺槨在路上……因著顛簸，摔在了地上……”

尸從滾出來，被許多人瞧見，若那瘋癲宮人的證詞還只能引人懷疑，如今實實在在瞧見保存完好不朽的尸，宮中最大的再也藏不住了。

皇帝蹙蹙眉，“還好麼？”

宦人撲通一聲跪下去，不敢說。

那骨頭長年累月在冰棺里頭，更容易折脆，遑論是翻過面來，頭臉先著地……

皇帝眸中卷起無數云，他搖搖晃晃撐著桌角站起，“朕去瞧瞧，如今何在？”

宦人尚未答，就聽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步聲。

一聲綿長響亮的“急報”聲，令皇帝混沌的頭腦更覺怔悶，又出什麼事了？

“皇上，皇上！西北軍嘩變，盤虎口，硪川，北壩等，共有三十二城、縣、鎮的屯兵呼應，嚴大人、尹大人被圍困在瓊川，上表請求支援。”

皇帝聽后怔怔走出兩步，忽然頭一哽，鮮從他口中急速噴涌出來。

宦人嚇傻了，一面大聲呼喊“傳太醫”，一面撲進來扶住皇帝，“皇上，皇上！您莫要心急，保重龍，龍要啊！”

“傳……陸筠，把陸筠傳進來，朕有事吩咐，去，快去！”

安王在京中，他分不出更多力去鎮西北軍，用安王牽制他，讓他無暇顧及西北……他沒看錯，他一點也沒疑心錯，陸筠狼子野心，他從來不是個乖順服從的臣……

宦人不敢丟下皇帝獨去，外頭久久沒有回應，仿佛宮外就只剩下他們幾個。

“朕……要見虢國公，去請……”

宦人百般猶豫，朝那傳信的侍衛一點頭，咬牙放開皇帝去了。

皇帝抬眼打量外頭的人，是他的人，他的護衛，自小就跟在他邊保護他，皇帝抹了把邊的跡，下了第二條令，“你親自去，把守東華門，放嘉遠侯進來，虢國公……扣押，扣押在武英殿。吩咐下去，等嘉遠侯一出門，就……圍住虢國公府……記著，你親自……你親自挑選親信之人去辦……”

他斷斷續續的說完，急忙揮手，“去，還不快去？”

侍衛行禮應下，飛速去了。

大門開敞，那狂風卷著殘雪，遮蔽了迷蒙的夜。

今晚注定不平，無人安睡。

東華門外一場搏殺剛止。

一隊人馬護擁著冒著寒氣的棺槨，被安王帶著人擋在門外。

長劍染，粘稠的已冷，在寒風中結一道紅的冰痕。

劍尖撥開棺槨的蓋板，出里頭變了形的尸。

一生不曾如此狼狽，此刻卻長發散開，發釵橫落，只是那張臉仍是艷如斯，安王猶記得九弟在生時，給他寫信提起妻時的驕傲稚氣。他和九弟不一樣，他對男之淡薄，在意更多的是得失榮辱，所以他這樣的人總是活得更久，更長命，更安全。

東華門外的喊殺聲隔著宮墻一路飄至乾清宮大殿。

此時的陸筠騎在馬上，著服巡視著長街。街邊店鋪都已歇業，唯有不遠的歌樓畫船還點著曖昧的橙燈。

這樣寒冷刺骨的大雪天，他好懷念和明箏一塊兒在屋中烤火的日子。

也就是頭幾日，剛冬不久時。

侍人灌了湯婆子，塞在被子里，將冰涼的手腳都捂熱了。

他在火爐旁烘烤了掌心，隨之翻帳，那雙猶帶著溫度的手游走在每一寸。

他丈量綿的起伏，探索纖細的凹地，不再冷，在他懷中滿是汗的。

偶爾也不帶任何念的相擁，同樣開懷而滿足，逗說說話，或是默然坐在一旁瞧燈下算賬、做繡活的剪影，他覺得自己這一生遭的所有苦痛不公都被完滿和樂的婚后生活磨平。

他從生下來就不是個人期待的孩子。父親厭惡，母親嫌棄他。他是一樁買賣般的婚姻中，差般完的一件差事。

有了他，陸家和慕容家從此不可分。

母親在生時，反抗不得的命運，如今由他親手砸破。

他不會再人牽制，不會再把自己和家人的命到別人手里。他會伴著妻平安的走下去，他要他們跟著他做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侯爺，侯爺！”

呼號的北風中，侍衛高喊著，陸筠調轉馬頭，目著不遠一點火星，由遠及近。

“皇上命您即刻進宮，另有其他人，上山去請國公爺了。”

陸筠眼眸波瀾未起，一切在他掌控之中。

四九城一片靜寂，回在街巷中的，唯有空空的馬蹄聲響。

走近宮廷，周圍火把點點，串聯一道恍似沒有邊際的火海。

一道道消息傳廷。

“皇上，安王逆旨，將劉公公和護送傳旨的侍衛盡數砍殺……”

“皇上，不好了，東西六宮走水，娘娘們了驚嚇，這會兒一蜂擁地朝這邊來，您瞧、您瞧怎麼才好……”

“皇上，虢國公府只有些奴婢下人，說是、說是老夫人和幾個夫人們去綰心月苑參與皇后娘娘千秋節的大宴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