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桌公子哥哄然笑開。
“巧鈴鐺!江南瘦馬巧鈴鐺!怪不得看著眼,你在相思苑賣頭宵那天,我們都在樓上坐著,哈哈哈!”
“當日你面紗罩著臉,隔紗看就是個人胚子。可惜那天手頭,六百兩銀子扔下去沒見個水花兒,我幾個干喝了兩罐茶,冒一肚子火,連臉都沒見著。隔兩日再去,聽說你人四萬兩銀子買走了,又差錯沒見上啊。”
“今日得見妹妹真容,這六百兩的虧算是找回來了!”
“四萬兩白銀抱人回窩,席四叔好福氣!”
“剛才離了席的那一位花名又是什麼啊?”
巧鈴鐺在這哄然的笑聲中,酒意醒了個干凈,意識到自己抖出了什麼,哆嗦得更厲害,著家公子口不敢作聲了。
席天鈺臉上已沒有一笑,垂眸看著懷里的人,神冷得能擰出水來。
唐荼荼再坐不住了,猛地起,椅子拖出刺耳的一聲。
眾人的視線過來時,飛快拿袖子往骨碟里一蘸,那碟里有蝦殼魚刺稠醬湯,盛著一灘食余殘渣。
唐荼荼就這麼舉起一條油呼啦的袖子,“我弄臟了裳,微姑娘知道在哪盥洗更嗎?勞煩帶我去一趟。”
聲音清脆,滿閣人都停了笑停了話。
席天鈺循著聲慢慢轉過臉。
被他盯上的那一眼,唐荼荼心口劇烈地跳了一跳。
這位不知道是氣大發了,還是酒意上頭,這一扭頭,眥兩個眼角竟是紅瘆瘆的,細碎的點漫過了半個眼白,顯得他一張臉竟有詭相。
席天鈺一彎眉眼,多年的病氣罩著他,發火、惱怒也沒給他平添氣力,他想把巧鈴鐺推離口,沒推,只得抬手拍拍懷里人,喚站起來。
“更的地方在樓上,微,你隨這位姑娘去吧。”
那雙眼睛似怕嚇到,闔了半簾,照樣是溫口吻:“樓高,慢些走路。”
唐荼荼抓著人邁出閣的時候,斷了的那口氣才續上。
生氣了不紅臉,卻紅眼睛,不知是什麼病……
客盥洗、小憩的地方在六層,每層都有人指路,唐荼荼走在巧鈴鐺前邊,上樓梯時回頭看了看,噙著淚,癟著臉,手帕捂著半張臉在后邊哭。
唐荼荼張了張,又沒話說,半天,聽到后郁悶地吁了聲氣,知道這鈴鐺姑娘是緩過來了。
客房里備著當季的裳,袖口側繡著擷繡居幾個小字,全是新。唐荼荼挑了合的換上,看巧鈴鐺還在水盆邊洗手,丟了魂似的,呆呆站在那兒。
唐荼荼沒話找話:“要解酒湯嗎?”
“不要,我又沒醉。”巧鈴鐺回頭瞅一眼:“多謝姑娘方才給我解圍了。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您還是趕回席上罷,挑個金婿才是大事,我一人在這坐坐就行了。”
這話說的。
唐荼荼聽得想笑,搖搖頭說:“我不挑金婿。”
看這鈴鐺年紀不大,便傳授起自己那點社經:“宴席上人多,免不了有幾個壞心眼的。有些話,要拿著分寸說,有些話不能說,實在欠的,你別理他,就沖他笑一笑,什麼也不用說,埋頭吃飯就行了。”
水盆架子漆得銀亮亮的,巧鈴鐺沒把這東西當回事,手撐著盆底拍打了兩下水,拍得水花四濺,咕噥著:“那不是啞麼,公子最煩一聲不吭的啞了。”
唐荼荼腦殼。
巧鈴鐺像是好不容易揀著了能說話的人,甩甩手上的水珠,挨著唐荼荼坐下了,絮叨個不停。
“那小杜郎中長得像孩似的,就這一頓飯,公子夸了他四句,四句!又要賞他銀子,又要請他過府,還說那小郎中長得像蓮花仙,公子都沒那樣夸過我!方才我說錯話,公子還狠狠擰了我一下……”
“還有眉雋,那狐子好壞,上菜的時候專門踩我鞋沿,就想我出丑。”
“我不爭不搶還能怎麼呢……公子邊的侍一茬一茬地換,我才過府四個月,院里的面孔就只剩眉雋一個了,惹公子不高興的都不見了,也不知送到了哪兒。”
“他們都說公子最疼我,去哪兒也帶上我,可他也不說納了我,明明院里一個姨娘都沒有。等過一兩年,正房太太進了門,更難。”
聽得頭大,唐荼荼忍不住:“你年紀還小,為什麼非要……”
巧鈴鐺忽的抬起頭,笑出一排貝齒:“姑娘以為我多大?”
唐荼荼:“十七八?”
“其實我二十了。”巧鈴鐺狡黠地眨眨眼:“嬤嬤買我買得遲,又學了兩年琴棋書畫,能彈曲子了才敢相,江南那邊的富商養人都喜歡十六七的,要把年齡往小了說。可長至二十,骨相了,再不出閣就要變老姑娘,嬤嬤舍不得把我賣給糟老頭子,便送我來了天津。”
“我們相思苑呀,開遍天南地北,閣里出息的姑娘想去哪里去哪里。北邊的姐姐們都是大臉盤大骨架,爺們不喜歡那樣的。我這樣的,來了這邊努努勁能當花魁。”
言語中那得意勁。
唐荼荼覺得自己真是閑出屁了。
憋出句:“各人是各人路,姑娘珍重吧……在府里,空要多多讀書,多打點幾個心善的仆役,攢下錢了別花,去錢莊存起來。”
又憋出句:“將來要是失寵了,日子不好過了,就尋個機會離開吧。我看那位席公子不像刻薄人,你手里存著錢,出了府也不怕沒活路。”
巧鈴鐺急了:“呸呸呸,你這人,怎麼還咒人呀?”
唐荼荼拔走了。
一開門,看見門邊站著個年輕人,個子高,穿著綢面裳。唐荼荼一愣。
巧鈴鐺探頭瞧了一眼,剛哭過,不便見人,拿扇子擋著臉:“席春,你來干什麼?”
席春恭謹地欠了欠腰,儀態很好,只是聲音含糊得像短了截舌頭,唐荼荼要費勁分辨才能聽懂他的話。
“爺知道鈴鐺姑娘了委屈,特特吩咐奴才,帶姑娘上街買裳,買套頭面。”
剛才還啪嗒啪嗒掉眼淚的巧鈴鐺,立馬被裳首飾哄高興了,風一樣邁過了門檻,歡歡喜喜朝著樓下走。
樓梯折曲盤環,唐荼荼站在臺階上往下,看見那姑娘脖子后頭的鞭痕還沒消印。
想,錢權買人心,真是一點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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