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十六年正月里,剛剛過完新年,又馬上迎來了當年圣上李盛的三十五整壽誕。
長安城,雖然還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卻滿溢著喜氣,一百零八坊,坊坊門前都掛起了大紅燈籠。
自暢春園到西直門,西安門到中南海,一路上各地各部獻禮的彩坊更是綿延不斷,坊車的彩墻上,都是用彩綢結的“萬壽無疆”、“天子萬年”等吉祥話,最吸引人的還是演劇彩臺,不管是歌舞,還是大戲,多講的是那神仙祝壽、王母賜蟠桃等等的吉祥話本。到了夜間,芙蓉園里,曲江池上,更是燈火映著水,滿眼的金碧相輝,錦綺相錯。
城各種大小事務也都暫時歇下了,說是要整整歡騰慶賀七天才罷。
鄰著東市的安邑坊,是當今崔皇后的族親所居之地,雖大都是些遠房的親眷,但畢竟是博陵崔氏一族,也足足占了一個四盤的大坊。今天這坊里坊外自然早就張燈結彩,除了常見的燈籠彩花,還別出心裁的在各院的大樹上纏上了各綢帶,分外給人花團錦簇之。
若不留心,誰也不會注意在這座大坊的西邊角落里,堆滿雜的庫房后面,還有一小院,仿佛與外面這轟天的熱鬧毫無干系,院門閉著,灰撲撲院墻也已經有好幾塌落,看著,像是常年不住人的地方。
院子中間的一塊青石上,此時卻蜷著坐了一個灰撲撲的小人,一手揣在懷里,一手拿著樹枝,在土地上一筆一畫的認真劃拉著什麼,還不時腳涂掉,再重新寫過。
寫了有一陣子,突然停下作坐直了,側耳仿佛是聽到了什麼的樣子,隨后便用樹枝將地上的痕跡都飛快的抹了去,又將樹枝遠遠的丟到了一邊,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衫,便托著腮,端正的坐回了青石上。
吱呀一聲,老舊的院門一聲響,劉柱子一進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小小的一個人照舊坐在那青石上,顯然是在等著自己,上是臟的看不出的襖,加上一頭黑的好頭發,卻越發襯得那張掌大的小臉和一截皓腕分外雪白剔。
“柱子哥哥”
一看到劉柱子,那小影馬上站了起來,臉上寫滿了期待和喜悅。
九歲的劉柱子心里漾起了一說不清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的,讓他忍不住裂開傻笑起來:“玉兒妹妹,你等急了吧,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說罷,便獻寶般的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來。
小鼻子一,那小人便低低的,不敢相信般的驚了一聲:“牛”
柱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咧的更大了,瞧,玉兒妹妹就是聰明,連鼻子都比別人生的靈敏。
等劉柱子將那包還冒著熱氣的牛打開的時候,那小人已經忍不住接連咽了好幾灘的口水,肚子也咕嚕嚕了起來,即便這樣,也沒有馬上手,只是眼的看著劉柱子,細聲細氣的說道:
“柱子哥哥,你還沒吃呢吧,你先吃吧,這可是牛呢”
說到后來,聲音已有些含混不清了,想必是那里的口水爭先恐后的要涌將出來。
“我早吃過了啊,這兩天廚房里凈是各種好吃的,我娘塞給我不,你看我的肚子都吃圓了,玉兒你趕吃吧,這都是給你的”
劉柱子邊說邊把東西塞到了玉兒的懷里。
捧著牛,小人也不再多客氣,低頭使勁聞了聞人的香,又仰起臉沖劉柱子甜甜的一笑,邊瞬間綻出了兩個小小的酒靨,劉柱子頓時就看的呆住了。
這個做玉兒的小丫頭,看著不過五六歲的量,卻毫無一般該有的圓潤和稚氣,四肢纖細,尖尖的小臉,仿佛就是一個會會說話的娟人娃娃,比一般人都白了許多,好像從未見過一般,五廓格外的立和致,和一比,大多數的人都難免顯得有些面目模糊了。
“柱子哥哥,你趕快回去吧,小心被別人看到了,我先把牛拿去給我娘嘗嘗。”
一聽到玉兒提到娘,劉柱子打了一個哆嗦,清醒了過來,眼睛也從玉兒的小臉上移到了西廂房那閉的門窗上,不又是一抖,才匆匆的趕著回去了,合上門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著:
“那個怪,果真的是玉兒妹妹的娘嗎”
劉柱子才一合上院門,崔玉華便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抓了一大塊塞進,囫圇的嚼了兩口,就吞進了肚里,然后蹬蹬的往西廂房跑了過去,等到了門口,卻又停住了腳。
低頭看著手里的牛,又撕下一小條來,放在里細細的嚼了起來,直到里一點渣都不剩了,又把手指放到里了個干凈,才探推開了房門。
這房里并沒有生炭火,窗子都閉著,一冷霉爛的氣味撲面而來,甚至還夾雜著一令人作嘔的惡臭。
可崔玉華從小在這間房里長大,早就聞慣了這怪味,一進屋便了起來:“娘,你看,柱子哥哥給我帶了什麼來”
房里除了窗邊的一張八仙桌,便是屋角里孤零零放著的一張大木床了,床上層層疊疊堆滿了東西,仔細一看,原來都是破敗不堪的被褥和灰舊的服,有冬天的襖子,也有打著補丁的夏衫,床腳竟然還堆著不稻草。
聽到玉華說話的聲音,床上那堆破爛了,一個人緩緩的坐了起來,借著窗格上過來的微弱亮,只看到一張瘦的全是骨頭,分不出男的慘白面孔,也許是因為鼻子和顴骨特別高的緣故,那眼睛的位置猛一看仿佛只有兩個深陷的黑窟窿,唯有兩道眉,略微帶點棕,濃修長,直兩鬢,若是長在一個人臉上,定是極為人的,可如今生在這樣一張臉上,看著格外詭異。
那人支撐著靠在了床頭,低聲說道:“給我拿些水過來。”
聲音嘶啞低沉,好像是燒壞了嗓子的。
崔玉華并沒放下牛,單手從茶壺里倒了一碗水服侍母親喝下,又把牛獻了上去:“娘,是牛哎,這麼一大塊呢”
“昨天教你的字,可都認得了”那人連看也沒看那塊牛,只是冷冷的問道。
“都記住了”
崔玉華脆生生的應了一句,便把牛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了一只沒剩幾的筆,沾著水在床邊的青磚地上寫了起來,寫的,竟然是那首有名的悲歌: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字雖然稚無力,但用筆卻是嫻的,看得出學字也有些時日了。
“這詞是何意思”
“這詞的意思是:一個人若沒有自知之明啊,要去自尋死路,別人是沒法子救你的”
玉華回答的甚為練,可看那松快的表,顯見對這話里的意思并沒什麼真正的理解和。
床上那人斜看了一眼,深陷的眼窩里一閃,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忍了回去。
崔玉華并沒注意到,依然蹲在地上繼續寫著,這次畫的卻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符號,讓人看不懂,自己寫著也顯然頗為困難,不時停下來想一想,再遲疑的畫上兩筆,寫了一行,終于徹底卡殼了,便抬起頭討好的笑著。
床上的人面無表,只是低低的念了一段稀奇古怪、嘰里咕嚕的音符,玉華臉上出恍然大悟的表,吐了吐舌頭,又提筆繼續畫了下去,之后這樣的停頓又來了兩三次,才總算寫完了。
放下筆,小玉華就從墻上取下一小木尺,到了娘的手里,又自覺的攤開了自己的左手等著,那人接過木尺,慢慢舉起瘦柴禾一般的胳膊,在手上打了五六下還不到,便無力的垂下再也舉不起來了。
每挨一下手板,玉華就會皺起眉頭,咻咻有聲的倒吸著氣,仿佛是極為吃痛的樣子,可等娘剛一打完,便馬上若無其事重新捧起了桌上的牛,喜笑開的走回了床前。
看著兒的一舉一,趙兒骷髏般的臉上略過了一極難察覺的笑意,轉瞬而逝。
“娘,你嘗一嘗。”玉華用小手舉著一大塊牛,送到了母親的邊,趙兒輕輕的搖了搖頭,玉華歪著頭想了想,又重撕了很小的一條,直直的塞到了趙兒邊,這次沒再拒絕,緩緩的,細細的嚼了起來,
竟然,是上好的西域耗牛。
悉的味道,讓趙兒頭一哽,里的渣便再也咽不下去了,眼前,仿佛能看到映在碧藍湖面里的天山雪峰,白的牦牛,三三兩兩的散落在看不到頭的綠草原上
“娘,該上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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