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及季冬,萬收藏,金明池上鼓樂初平,倏然一片寒渡水而去,桀桀響徹了云霄。寒風侵襲,池畔的幾株長生柏沙沙地響起來。
樓閣之上,筵席之中,人們如同做了一場大夢,此時方醒,各自舉目相顧,確認方才聽見看見的,并不是一場幻覺。
陳葛霍然站起:
“我不同意!”
春花覺得有趣,咧笑了:
“阿葛,你不是一直想自己拿主意,一展抱負麼?我如今給你這個機會,有何不好?”
陳葛一愣。
他一直以為,春花暗中謀劃著要削他的權,卻沒料到,是要將酒樓生意真正到他手上。
所以,他為什麼更生氣了呢?
春花笑得更深:
“阿葛,就算咱們意見常常不同,但……你還是喜歡跟我一起做事,對麼?”
“……”
這時候,還能如此厚臉皮!陳葛臉上青白錯,憋屈得說不出話來。
年高德劭的齊老板嘆了口氣。
“春花老板,你做這樣的決定,襟固然廣闊,卻也是將幾位大掌事放在火上煎烤啊。”
春花微笑,將目安然投向尋靜宜和祝十,只見兩人向微微頷首。最后,依然落在陳葛上。
“他們都是我最信得過的人。”
齊老板默了一瞬,驟然哈哈大笑:
“既然春花老板主意已定,老朽也就只有恭賀了!”
他捧起一杯梨花白:
“雖有三杯之限,但今日不同往日,春花老板可愿暫破一戒,與老朽共飲這第四杯酒?”
春花還未開口,便有人從旁上前。
“齊老,這第四杯,就由我代飲吧。”
祝十淡淡地瞪了春花一眼:
“看你口發白,眉眼卻發紅,這是酒毒之征,明明風寒未愈,還要強撐。”
春花不著痕跡地以手撐住桌面,面上仍笑嘻嘻道:“只多一杯,倒還能飲,何況是齊老的酒。”
齊老板髯大笑:
“不愧是春花老板,爽快!”
祝十蹙著墨眉,卻也拿沒有辦法,只得默然退了一步。
春花接過玉杯,與齊老板的杯子在空中輕輕一,含笑移至邊。
酒未沾,異變陡生。
一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力宛如一柄大錘,在肝膽心肺上重重擊落。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從肺腑中急竄出一腥甜,沿著鼻腔頭噴涌而出,酒杯中淡黃的酒頓時被侵染得殷紅。
指尖已喪失了覺,就這麼眼睜睜著那玉杯自指尖墜落,碎了一地。
茫然抬頭,金明池的紅棚、碧水、蒼松都失去了原本的彩,逐漸黯淡黑白兩。
然后,子便如在云霧中一般,緩慢地墜落了下去。
仿佛有無數雙手搶上來托住。有人高喊,有人哭泣,有人低哄,有人腳步忙地奔走。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從無比遙遠的地方傳來。意識如飄在洪荒大中的一葉小舟,看不見來路,辨不清去向,只能清晰地照見自己。
想:
啊,好像是中毒了。
有人一邊哭泣,一邊從腰間掏出點什麼,迅速塞在里,又又苦。
那東西干地卡在食道里,迅即點亮了的目力、聽覺與覺,巨大的存在如巨浪拍襲過來。
冰涼的手指捧著的臉頰,眼前逐漸清晰的,是尋靜宜喜極而泣的雙眼。
“吃下去了!玲瓏百轉丹!”
陳葛哄哄地喊著:
“羊大夫!羊大夫!”
祝十的聲音抖而難以置信:
“春花!春花!”
齊老板的聲音則是驚恐萬分:
“老朽這杯酒,還沒喝呀!這……誰會下毒呢?”
春花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
人心,事便更。
那兇惡的毒藥并未停止在攪風云,巨大的疼痛如兇的撕咬席卷全,玲瓏百轉丹與毒僵持著,勉強替搶出一線清明。
豆大的淚珠滴在春花臉上,抱著的手臂倏然了一。
尋靜宜的聲音陡然平靜,充滿了力量。
“你們都讓開!”
沉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
“陳葛、祝十,你們都……站遠些。”
“喝了三杯酒,其中兩杯是你們二人所贈,你們……都有嫌疑。”
世界突然安靜了,久違的新鮮空氣呼嘯著涌。
春花能覺到,尋靜宜正用全的力氣抑著張與恐慌。
“讓羊大夫過來!”
“齊老板,煩您派個人,去把春花方才喝過的三壇酒都取來,不要被人趁做了手腳。”
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羊大夫抖著執起春花的手腕,試脈良久,驀地一震。
尋靜宜喊了他一聲:
“羊大夫,這是什麼毒?”
羊大夫驚疑不定地張了張:7K妏敩
“筋骨俱僵,神魂裂盡。這好像是……‘黃粱夢’。”
尋靜宜聽得糊涂:
“怎麼救?”
“……”羊大夫一窒,終于還是踟躕道:
“黃粱夢,終須醒。無解藥,無歸途。”
尋靜宜一愣。
“可吃了玲瓏百轉丹,分明好轉了呀!你看眼珠、都會了!”
“玲瓏百轉丹,吊命一刻,但……也只能留一刻,終非解毒之法。”
“那我再喂吃一顆……”
“再多也沒有用,玲瓏百轉,只留一刻。”
尋靜宜靜默了,取而代之的是陳葛的怒喊:
“老山羊你個庸醫,放的什麼羊屁?”
羊大夫長嘆了一聲:
“‘黃粱夢’是上古異魘龍心與仙人噩夢混煉而的毒藥,我只在羊族古籍中讀到過。魘龍滅絕,仙人從無噩夢,這都是幾乎不可能存在之。既然有人能煉出‘黃粱夢’,又怎會留下解法?”
這時,齊老板派去的侍者慌張回報:
“老爺,春花老板剛才喝過那三壇酒,不知被什麼人一起打碎了混扔在地上……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了。”
眾人一時茫然。
春花懵然聽著外界的一切聲響。一個念頭如海灘上的峭石,從退去的水中漸漸浮現。
可能……要死了。
世上的人啊,數以億計。有的清晨出門上工,被驚馬撞死;有的辛勞養家,心力衰竭累死;有的娘胎里帶來疾病,不幸夭折;還有的,被極端恨糾纏圍困,自我了斷。
可長孫春花,被一個不知是誰的人,因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惡念,被一種剛剛聽說的莫名其妙的毒,給毒死了。
據說人在死前,一生會如走馬燈般,在眼前盡數掠過。
其實不然。
將死之際,是無暇去恨的。春花無心追問是誰下了那“黃粱夢”之毒。眼前浮現的,全都是心心念念深的人。只盼他們,每一個都平安喜樂,長命富貴,直到百年。
“長孫春花,你還棧這紅塵麼?”
當然棧。
但此生有好友知心相,親人慈念常伴,人執手繾綣,還有篤信不移的理想孜孜以求。
夫有何憾?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祝十驀然出聲:
“救人要。這世上不止你一個大夫,我去尋良醫!”他深深地看了尋靜宜懷中的春花一眼,咬牙關,掉頭飛奔出門外,上馬而去。
陳葛眼珠紅地瞪了羊大夫一眼,忽然狠狠一跺腳:
“這邪的毒藥,定是那瘋婆子侯櫻搞出來的!我去找,不出解藥,我活剝了!”
話音剛落,竟也飛馳而去。
只留下尋靜宜抱著春花,頹坐在地上。
低頭去看春花,但見圓睜的眼中,已悄然涌出淚來。
尋靜宜呼吸一滯,一把握住春花的手:
“羊大夫,你可有法子,讓春花能說話?”
羊大夫思忖片刻:
“或可一試。”
他掏出銀針,在春花水突、氣舍、承漿三位下針。不過數息,春花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口終于能夠蠕。
尋靜宜附耳過去:
“春花,你說什麼?”
濃重沙啞的語勉強能夠辨聽,說的是:
“……攔住阿葛,不是侯櫻。”
“不是侯櫻,不是十哥,不是阿葛。不要冤枉……等談大人回來。”
熱淚再度從尋靜宜眼中奪眶而出。
“好,我命人去把阿葛勸回來!我們都撐住,等談大人回來查清楚!你也要撐住,等談大人回來!”
春花輕輕地了一口氣,似乎是苦地笑了一聲。
渾發抖,出口的每一個字似乎都用盡所有氣力。
“靜宜,以后……都給你了。”
“好疼啊……我想……回家。哥哥……在家。”
尋靜宜怔怔地著。
驀然環住的頸子:
“好,我們回家。”
東海之畔,斷妄司眾人已打點好行裝,預備回京。
談東樵前裹著厚厚的紗布,吊著一只胳膊,披從榻上坐起。聞桑要上前來扶,被他搖首避開。
他來到窗前,但見黃天沉沉,烏云堆積,颶風暴雨又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