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水,輕輕映在江音晚孱薄的肩頭。纖的一道人影,面向裴策,虛扶門框而立,后紛揚絮雪被朔風拉扯著,涼意滲上的脊背。
江音晚的上,只薄薄一層緞寢。室溫暖如春,可竟驀然覺得,邁步,更寒。
方才寢屋燈火已熄,唯外間裴策的手邊,案上一盞牙雕云鶴紋海棠式燈,瑩然暈開一點,映上男人廓深若雕刻的側,半明半昧。
裴策靜邃的漆眸,斂著深不可測的峻冷,面卻依舊淡寂不變,漠然看往后緩緩卻了半步,隨后駐足不。
他一手支頜,良久,好整以暇重復一遍:“過來。”
那燈火的,在江音晚的眼前,漸漸模糊暈黃的一團,原是淚霧漫漶了的視線。蜷長的睫翕合,那淚珠就撲簌而落。
本已迷蒙陷半夢半醒間,倏然記起,自己還未向裴策懇求,搭救自己的父親。
于是驀然睜開眼,邊卻已空,唯有男人殘存的溫,和淡淡龍涎香氣。
一時慌,恰聽見外頭有的人聲,連鞋都未穿,赤足踩上黃地桂兔紋栽絨毯,往外走去。
只看到裴策背對著,同李穆代了一句什麼,接著便信步從邊而過,喚上前,面不豫。
是因自己聽到了他的公務,所以殿下生氣了嗎?
江音晚心底的酸如枝蔓攀升,方才上過藥的地方,泛上了辣辣的疼。扶著門框,緩緩上前一步。
案上的燈火幽微,映上的面容,讓裴策看清了雪頰上的淚。于是那俊容,更沉一分。
“哭什麼?”嗓音矜淡,著不易察覺,薄薄的怒,和掩得更深的慌。
若聽到了……
若是為裴筠而哭……
江音晚卻突然松開虛扶門框的手,踉蹌一步,嗚咽出聲:“殿下,我好疼。”
裴策那如古雕畫刻一般的俊容上,難得倏然變,大步上前,將人攬懷里。
這才發覺的子早已凍得冰涼,而那玉般的足,竟就這樣赤著踩在絨毯上。
裴策薄抿得平直,一把將打橫抱起,大步,將人放回床帳之間,用衾被裹起。
自己在床沿坐下,一手握住了那雙冰涼的玉足。語聲沉沉:“怎麼穿這樣就往外跑?”
江音晚低微地啜泣著答:“我醒來見不到殿下,一時著急。”
裴策輕闔了濃睫,緩了緩神,湊過去,下頜在江音晚雪頰上輕蹭,亦沾染了潤:“是孤不好。”
他至湢室擰了熱帕子來,輕拭那雙雪足。室溫暖,錦衾裹,江音晚漸漸恢復了溫,可那面還是勝于霜雪的蒼白。
裴策在淚痕未干的小臉上輕啄了啄,隨后掀起錦衾,查看的傷。江音晚還是到恥,別過頭去。
方才上過的藥,行走間被蹭去些許,磨破的纖薄,又滲出了。裴策重新細致上了藥,淡聲叮囑:“這幾日便走。”
江音晚雙眼含著淚霧,怔怔對著里側的床幔。裴策靠過來,輕扳的肩,問:“不?方才你說想吃合,孤讓膳房做了,要不要用一些?”
江音晚將目轉回他的臉上,半晌,點一點頭。
裴策未喚婢,親自去外間端了那疊合進來,置于床頭的金楠木柜上。握著江音晚的肩,扶坐起,讓人倚在自己的前。
一手攬著,一手取了一塊合,遞到邊。
江音晚卻微微偏頭。已經知道,不能拒絕裴策的喂食,只是在裴策去取糕點的時間里,終于醞釀好了懇求的措辭和勇氣。
抬起眼向裴策,淚洗的瞳仁如了漫天星子,聲音哀:“殿下,音晚能求您一件事嗎?”
裴策低頭與對視,淡淡“嗯”了一聲:“你說。”
“音晚的父親還在流放途中,他平素便算不得強健,怎得起山長水遠、氣候惡劣之苦?”
江音晚說著,又垂下淚來,星破碎墜落:“殿下能不能,讓人照看一二?”
裴策已放下了糕點,搭在肩頭的大掌輕拍著:“不必擔心,孤已吩咐人照料了,不會讓江夫子有事的。”
江音晚垂眸,低咽一句:“多謝殿下。”
忽然聽到頭頂上,裴策輕輕笑了一聲:“這就是你今日舉止的緣由?”
那語氣卻極淡,并無多笑意。
江音晚不安起來。他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別有目的而生氣?可是從一開始,二人之間便是易,又猜測裴策不至于為此生怒。
小心地重新抬眸,去窺探他的神。然而裴策只是眸疏淺著,看不出多緒。
良久,裴策重新捻起一塊合,卻不是遞到懷中人邊,而是自己懶漫打量著。
這合,由油蜂熬牛制,口,質地甘膩。
裴策隨手捻,似漫不經心地看了一會兒。遞到江音晚的邊,耐心喂一小口一小口吃完,還替拭了拭。
他慵然的目,輕輕落到了江音晚的面上。
這夜,裴策神清寡,素來不喜甜食的他,借著懷中子的甜膩瓣,將那合,細細品了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想學,孤多該稍教一些。”
他語調淡而緩,如鷹隼低慢盤桓。強勢扣住了江音晚的荑,牽著近自己,將眼底駭懼慢慢吻去。
漫長的時間后,他在江音晚耳邊,輕喟般喚了一聲“晚晚。”
江音晚已雙目盈淚,聽到這一聲低喚,竟不由生出恍惚。
從未有人這般喚。裴策亦不曾。然而莫名覺得稔。稔到,竟似被人喚了許多年一般。稔到,牽起心頭無名痛。
*
紫宸殿。
皇帝躺在明黃的床帳之,頭上紗布繞過一目,平金繡雙龍戲珠的寢下,更有厚厚紗布裹纏著腹。
嬪妃流侍疾,今日恰是到柳昭容。
尋常嬪妃侍疾,皆不能留宿紫宸殿,過了酉時便該離去。然而柳昭容素來得寵,往日也有過留宿的先例。
是以提出留下照看時,太監總管福裕未作阻攔,而是躬,歉然一笑:“委屈娘娘今晚在榻上將就一夜了。”
柳昭容溫淺笑:“有勞福公公安排。能侍奉在陛下榻前,是我的福分,怎會是將就?”
生得一雙天然含的眼,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有狐貍般的勾魂奪魄,然而中又帶著似江南煙雨的順溫婉。
后宮嬪妃有時議起,會以帕遮面,竊竊道一句,男人怎偏就吃這套?
寂夜闃然。為便于照料傷重未醒的皇帝,寢殿中燈燭沒有全熄,留了離明黃床帳較遠的幾盞巨制落地紗燈,暈黃的染上地面平如鏡的金磚。
柳昭容躺在榻之側的填漆描金云龍紋榻上,著龍床方向。那明黃之,在寂夜中深沉無聲,如蟄伏的,噬盡人心。
當地擺著的鎏金大鼎上,裊裊輕煙升起,一室的龍涎香氣。宮人皆退出了寢殿,無人嗅得出,其中微末的異樣。
那香料,毒極蔽,日積月累地滲人。即便太醫診脈,也只會覺得是陛下縱聲,虧空了。
譬如這次,皇帝冬狩所的傷,其實并不兇險,卻已昏睡數日。太醫晦稱,其中有陛下素日過于辛勞的緣故。眾人皆明白其中意指,心照不宣。
柳昭容凝著那縷縷的輕煙,聽著滴之聲,一宿無眠。需待輕煙燃盡,在天亮宮人前,親自理了爐中香灰。
次日辰時,接替柳昭容的嬪妃候在整塊漢白玉巨石斫的高高臺階下,看著柳昭容自紫宸殿而出,長長的指甲嵌掌心,咬牙低低吐出“狐”二字。
柳昭容絳莞爾。長長錦繡裾拂過玉石長階,站在高出那嬪妃幾階,盈然淺笑,同寒暄見禮。隨后而過,恍若未見難看的面。
卻在邁下最后一級臺階時,似不慎被擺絆了一下,險些摔到。斜刺里一個掃著雪的太監眼疾手快,手扶了一把。
柳昭容纖手搭上那太監胳膊的一剎,聽見他尖細嗓音,輕聲道了一句:“昭容娘娘莫急。”
柳昭容站穩形,繼續往前走去。一夜大雪后的宮闈里,銀裝素裹,無際的高閣瓊樓、重重的飛檐翹角,一皚皚。
姿裊裊婷婷,行得步步穩當。手心里,已多出了一張小小紙條。對自己說,莫急,不能急。
歸瀾院里,一夜積雪不曾盡掃,只清出了連通各、便于下人往來的狹長走道。庭院地面的雪如銀粟玉塵,積了綿白一層。枝梢上,亦盈了碎瓊芳華。
江音晚睡到辰時末方起。睜開惺忪的睡眼時,邊空,上已有人幫著清理過,換了干爽的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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