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長玉不解道:“府為何要說假話?”
謝征微微擰眉,思及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生活在這小地方,見過的,最大也就是縣令了,對此刻表現出的天真愚拙倒也多了一份寬容。
爹娘興許教了許多一輩子為人世的道理,卻并未告訴過場的爾虞我詐。
他罕見地耐心同解釋,甚至還舉了個例:“就像你大伯想侵吞你家房地時,找上了那師爺,小小一個縣衙的場里邊有風云,再往上,州府、朝堂,里邊的關系只會更錯綜復雜,黨派、同僚、姻親、師生……每一個員后,都牽扯著一張權勢的大網。有的案子,涉及到了上面高的利益,看似底層百姓的一樁冤案,實則也了高的斗法。”
樊長玉鎖眉思考許久后道:“你的意思是,我爹娘的死,里邊可能也牽扯到許多大的利益?”
謝征眼底流出些許詫異,倒也不笨。
他垂下眸子:“我只是舉個例子,可能府只說了一半的真話,也可能全是假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府給了你假的真相,你當如何?”
這個問題,的確有些超出樊長玉的認知了,在平民百姓心中,當的就是百姓的天,一個貪就足夠百姓苦不迭了,聽了謝征這番話,忽而覺著,那些當的似乎也不是各個都是青天大老爺。
如果整個大胤場的員都是相護,那們頭頂的就不是天,而是一張把們裹得死死的網。
樊長玉只迷茫了一瞬,眼神很快又堅定起來:“樊大找何師爺圖謀我家產時,我想過去找比何師爺更大的走門路,清平縣最大的是縣令,縣令跟何師爺是穿一條子的,我指不上縣令,才想著綁了我大伯。”
“大胤朝的場再大,無非就是上面當的人更多了些,我若是認得高,在我大伯的案子上,我大概會去找州府的大幫忙,樊大要是也找上了州府最大的,我還有門路的話,會去找京城的冤,這層關系找到最后,無非是捅到皇帝跟前去。”
“清平縣最大的是縣令,大胤朝最大的是皇帝,在找人冤上,這兩者也沒什麼不同。最后用來辯黑白的,還不是證據和鐵律。”
看著謝征,眼神清明而無畏:“不管我爹娘的死牽扯到了什麼,我都會查下去,那千萬條人脈織的大胤場網,也沒什麼好怕的。”
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屬實是讓謝征意外。
他問:“你如何查?”
樊長玉看向還在院子里玩雪的長寧:“我不怕涉險,但長寧還太小了,如果再讓殺害我爹娘的人注意到我們姐妹倆,我不敢保證能保護好長寧。所以在那之前,我會先把長寧送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謝征面贊賞:“然后呢?”
樊長玉道:“我若是個男兒,或許會選擇考科舉或武舉進場,親自把我爹娘的死牽扯到的東西查個水落石出。但我只是個兒家,我不得場,也不認識什麼當大的人,還剩唯一一條路,大抵便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了。”
謝征單手撐著額角說,“是個好法子,不過聽起來得費上不年頭,能讓那些大給你推磨的錢,可不是筆小數目。”
樊長玉微微一噎,道:“我眼下能想到的,也只有這樣的法子了。學戲文里扮男裝考科舉,我一沒那個讀書的腦子,二沒家中兄弟的份可借我冒用。除非……”
撓了撓頭道:“我再去資助幾個貧寒書生?看能不能運氣好資助到一個有良心的,等他高中后進了場,我在場上也就算了有人了,查起我爹娘的死因估計會方便很多?”
這次到謝征一噎,他眼皮一抬,刻薄道:“再遇上你前未婚夫那樣的呢?”
樊長玉發現這人最近變得有點怪,不就喜歡拿宋硯說事。
道:“大過年的能不提他嗎?”
謝征斜一眼,抿不再言語,像是臭脾氣又上來了。
樊長玉嘀咕:“還嫌我不夠晦氣……”
謝征耳力好,這句嘀咕也被他聽了去,原本平直的角突然往上翹了翹,他說:“你爹娘的案子,你可以先等等。”
樊長玉很困:“什麼意思?”
謝征道:“如果你爹娘的死牽扯甚多,場上有人想就此揭過真相,也會有人想徹查到底,你而今需要做的,應當是在保全你和你妹妹之余,等想揭開這真相的人自己找上門來。”
樊長玉說:“但我對我爹娘的過去一無所知,對方找上門來,也從我這里拿不到查不到什麼想要的。”
謝征心道只要撬開賀敬元的,爹娘的死就可以浮出水面了。
只是魏嚴若知道他沒死,哪怕舍了整個清平縣乃至薊州,也會再次置他于死地,乾坤未定之前,示明份,只會招來禍端。
他道:“你小看了場,會有人來尋你的。”
樊長玉還是困,糾結了一會兒,覺得謝征大概是在安自己,便也沒做他想,只道:“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多讀書能讓人變聰明,言正你讀書多,就好聰明。”
謝征聽過各種各樣的恭維,論起夸人,世上再沒有那些文人會想溢之詞了,但那些贊揚聲他從未放在眼里過,此刻這直白又淺顯的一句“聰明”,倒是讓他心下生出幾許異樣的緒。
他還是糾正道:“不是讀書多就聰明,讀書使人明理,增長了見識,知進退,眼不再淺薄,在為人事上,便也夠用了。”
樊長玉點頭:“我娘以前也這麼說的,可惜我那時候不懂事,讓我讀書就跟趕過年豬出圈一樣,現在想學也來不及了。”
這會兒是真覺著讀書有用了,不說旁的,之前樊大想搶家產,言正都不用出招,就能想到在律令上做文章打贏這場司。
自己要是也博學多識一點,說不定豬都能賣出不同花樣來。
原先也以為糖拌青瓜就是糖拌青瓜,在溢香樓幫忙做鹵時,才知道溢香樓里管糖拌青瓜“青龍臥雪”,菜名高雅起來了,菜錢也跟著翻倍。
樊長玉想起自己回來時,他像是在長寧認字,便也厚著臉皮道:“你要是得閑,能教我讀些書嗎?不會耽擱你太多時間,你就告訴我學什麼,我自己去看,看不懂的,再來請教你。”
謝征淡淡抬眸,對于這個想法意外的,隨即問:“你都讀過哪些書?”
樊長玉想了想說:“《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是認全了的。”
說完就見謝征黑了臉。
樊長玉怕他覺著教自己麻煩,著頭皮道:“《論語》、《太學》也讀過一些。”
謝征嗓音幽幽:“是《大學》吧?”
樊長玉窘得想找個地方鉆進去,坦白道:“這兩本我就從前看宋硯讀時,隨便翻了翻,書看不懂,他又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就還給他了,也沒好意思問他里邊的文章講的是什麼。”
老實代完,樊長玉就覺得周有點涼颼颼的。
看向謝征,只覺他那張臉俊俏的臉此刻實在是又臭又冷。
樊長玉不明所以。
謝征說話幾乎能掉冰渣子:“《論語》、《大學》你既然都學過了,接下來就看《孟子》吧。”
樊長玉一臉茫然,那話是說學過了的意思嗎?
分明是說自己只略翻了翻,連里邊意思都沒弄清楚。
不僅如此,午間吃飯時,還眼尖地發現謝征把頭上的發帶又換回了他原本的那條。
樊長玉不知道哪兒惹到他了,在飯桌上輕咳一聲問:“下午我打算拿些臘去縣城賣,順便給王捕頭也拿一塊臘去拜年,你有什麼東西要買的嗎?”
一直“食不言”的人這才說了句:“紙用完了,昨日寫春聯,墨也用完了,買些紙和墨回來,紙要五尺凈皮的夾宣,墨要松煙的徽墨。”
樊長玉聽得頭都大了,“什麼宣?什麼墨來著?”
謝征眉峰微皺,道:“罷了,我自己去買。”
樊長玉覺他有些冷冷淡淡的,想到他傷還沒全好,還是多問了句:“我下午回雇個牛車,你一起去?”
長寧一聽,兩只小胖手就開始拍桌:“長寧也要去趕集!”
一大一小兩只都直勾勾盯著謝征,謝征沉默了一息,終是道:“那便一道走。”
長寧因為要去趕集,興得不得了,在院子里跑了個圈還不夠,出了院子把趙大娘家的狗都攆著跑到了巷子口才作罷。
樊長玉想今日去縣城賣臘,倒也不是一時興起,往年爹也會在這日空拉一車臘去縣城賣。
一些走親訪友的人家,若是提前沒備好年節禮,市這兩天又不開張,大多會在路邊小販那里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