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吳往挨著半日的風雪， 站在陌生的府邸大門前。他冷毅的面容難得地浮現幾許猶豫，還有茫然。

吳往，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

吳往， 吳往，

沒有過往。

七年前， 他一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 為了一個沒有過往的人。

他挨過了那些傷病，又機緣巧合得人相助。慢慢地，走到了今日。他親眼目睹著百姓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帝王暴行不仁， 除暴安良匹夫有責。他一無所有， 一人一刀，憑著一腔熱，和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武藝和布兵才智， 慢慢聚集力量，終形了自己的軍隊。

七年之後，他已威名在外。了令朝廷也忌憚的“西簫起、東吳往”中的吳往。

此番進京， 自然是為了大事。

可是前幾日忽然有人告訴他——

他沈霆。

父母健在， 亦有妻兒。

沈霆？他知道這個名字。整個大齊誰人不知驍勇善戰用兵如神的沈霆？沈霆，也是為他最痛恨的朝廷效命的將臣。

沈霆死在七年前。

七年嗎？吳往心下算量。沈霆戰亡時， 似乎也是他醒來的時候。

他再追問， 報信的人早已消失地無影無蹤。

心腹勸阻︰“如今大事近在眼前， 恐有人設下圈套。怕是謀啊！將軍當萬分謹慎才是！”

他也有所顧慮。

可是他還記得七年前他醒來時， 衫盡數被鮮染， 連原本的澤也分辨不出來。可他看見破爛的裡襟， 繡著“平安”二字。

當是， 子所刺。

他自問自己當是娶過妻吧？即使不曾婚，也當兩相悅，才會有子會為他繡了那二字，他應當也是極護那子，才會穿上那件衫。

近幾年，他手中的兵越來越多，權勢也越來越大。也不是沒有遇見意結親的人家，也有主投懷送抱的人。

甚至有那山頭強匪以結親為盟，邀他為婿才放心送兵相助。

每每搖時，吳往總是會想起襟上的“平安”二字。幾年過去，沙場征伐，那件破爛不堪的衫早就了，可他永遠記得那“平安”二字。

字形雋秀，針腳細。

繡下這二字的子當是溫又明麗的吧？

失了過去的記憶，他斷然不敢貿然再踫旁的子。他怕有人在遠等他歸家。即使是無意，也不能懷著僥幸心理去做負心人。

更何況，雖不記得了，他約知道那個沒有姓名不記模樣不知是否還活著的子，一直在他心裡。

他當真是沈霆嗎？

父母尚在？亦有妻兒？

他不是逃避的人。

他冒著嚴寒頂著風雪而來，在這新歲即將來到之時，扣響閉的院門。

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開門的小廝打著哈欠嘀咕︰“誰啊這麼晚來叩門。”

他還沒說話。那小廝看清他的臉，忽然嚇得跌倒。

吳往一怔，邁前一步想要扶人，那小廝見了鬼似的，自己爬起來轉往回跑。

吳往皺眉，對那送信人所言已信了大半。

他低著頭抱著胳膊靠在門邊，沉思著。即使是久經沙場對面生死也無忌憚的將軍，此時心裡也免不了忐忑。

沒過多久，他又聽見了腳步聲。那腳步聲匆忙又淺弱，像是子。

他抬頭，皚雪照清皎月下他的五。

幾步之遙，駱氏的腳步卻僵在那裡，半步也邁不得。怕啊，怕這又是一場反反復復做過的夢境，怕如夢中一般再往前走靠近了他，那夢就醒了。

即使已經做了千百回重逢的夢，著他的五，駱氏的眼楮還是迅速蓄滿了淚。

吳往向駱氏，看清眼裡的淚時，他心裡莫名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下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念出的名字︰“菀菀？”

話一出口，吳往自己都驚了一下。

駱氏用發的雙手捂住自己的，眼淚已不控地簌簌落下。

著面前淚如雨下的子，吳往心中窒痛的滋味在迅速翻騰。他往前邁出一步，駱氏卻驚慌地向後退了一步。

雪天路，駱氏腳步踉蹌著，似乎每往後退一步都要跌倒似的。

吳往隻猶豫了一瞬，立刻大步往前，穩穩地握住了駱氏的小臂。

他上的氣息猛地拂來，握在小臂上的力道那樣清晰，是與夢中完全不一樣的覺！駱氏慢慢抬頭，仔細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嘉延？”沈老夫人不確定地聲開口，呢喃般喚著長子的小字。

吳往抬頭，視線越過駱氏向遠立在一起的影。老人脊背微彎拄著拐杖，滄桑的老夫人攙扶著他。還有個小姑娘，攥著祖母的角，小心翼翼地著他。

悉的覺撲面而來。

這一刻，

記憶還未回來，吳往已無比確定自己就是沈霆。

他松開駱氏，一掀前擺，在覆雪的甬道上鄭重跪下，俯首磕頭。

“是，嘉延回來了。”

駱氏著自己空了的小臂，半天沒緩過來。半晌，轉了頭，向跪地的沈霆，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

“快起來！快起來！進屋說話！這一頭一肩的雪多冷啊屋裡暖和！鳴玉，快去扶你父親！”

沈鳴玉才回過神似的，急急忙忙地跑過去去扶父親。又在父親看過來的時候，迅速低了頭。

老夫婦二人對長子縱有千言萬語，也不得不顧慮著他趕了一日風雪，讓他暖了早些歇下。人回來了就好，人回來了說話的機會還有很多。

駱氏又是慌又是喜，令人快去準備熱水。又親自去給他翻找換洗的服。

沈霆跟進去，默默著。

他“死”了七年，櫥裡卻一直始終整齊擺放著他的，一件不缺。

丫鬟紅著眼楮說︰“這幾年每季裁新的時候，夫人都會給爺做新的。”

沈霆了服的針腳，忽的就想起那斑斑跡下的“平安”二字。他轉眸向駱氏，說︰“過去的事我不大記得了。”

駱氏翻找服的作稍微停頓了一下，溫地說︰“人回來就好。”

“可是我記得你。”

駱氏一愣，下一刻淚如雨下，轉埋首在沈霆的懷裡，用盡全力地抱住他，將所有的眼淚和嗚咽都灑在他的膛。

沈霆堅的手臂慢慢收攏，將妻子擁著護著哄著，一鐵無化對妻子的溫。

‧

翌日一早，沈鳴玉穿上自己最喜歡的服，張地等著父親和母親出來。然後，他們會一起去集市置辦過年要用的東西。

原本走形式的新歲，竟約也有了幾分團聚喜悅，有了年味兒。

沈鳴玉對父親的記憶不太多。小時候父親總是不在家。在的印象裡，父親永遠一冷的鎧甲，人也不笑。隻偶爾會在面對母親的時候出幾分和的樣子。

到了年底，集市特別熱鬧，喜氣洋洋。

沈鳴玉乖乖地跟在母親邊，有些局促。

駱氏知道兒的心，了的頭，說︰“鳴玉，去萬福堂給你父親買一碗熱漿。”

“好！”沈鳴玉應了，趕忙朝萬福堂跑去。跑了兩步，忽然又顧慮起父親會不會不喜這樣躁躁沒個姑娘家的樣子？於是，趕忙理了理頭髮拽了拽角，邁著細小的步子，假裝淑秀起來。

買好了剛煮好的熱漿，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穿過喧囂的人群，朝著父親和母親走去。

滿眼都是父親，並沒有注意到而過的人悄悄往滾熱的米漿裡放了一點藥。

當然了，即使不是這樣的孩，就算是個謹慎的年人，也不會發現裴徊在那碗米漿裡做了手腳。

裴徊慢悠悠地繞過人群，走上茶閣的二樓，在窗前坐下，著樓下街角粥鋪裡的一家三口。他目睹沈霆將那碗米漿喝了，才收回視線。

倒也不是什麼毒.藥。

而是能幫沈霆慢慢恢復記憶的藥罷了。

裴徊慢悠悠地轉著桌上的小小茶盞，有些嫌棄沈霆過去了七年，摔壞的腦子還沒痊愈。

裴徊並非良善人，沒有救人做好事的覺悟。

偶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絕不過多幫扶。

他沒看走眼，沈霆果然幾年時間就搞出一支反軍。

裴徊只是覺得忠臣良將反戈想讓大齊王朝毀滅，很好玩。

他願全天下的人都恨大齊王朝。

如今，一切都正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不是嗎？

裴徊低低地笑了。

真愉悅啊。

‧

傍晚時分，沈茴放下手中的書冊，聽著宮婢的稟告，有些愣神。

江月蓮死了。

還是不了那樣的屈辱，白綾一拋，結束了自己的命。

馬上要過年，宮中張燈結彩，又逢小殿下出生，皇帝隻道晦氣，連安葬都一切從簡，恨不得簾子一卷一拋，並不準宮裡的人提起靜貴妃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