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微雨過後,庭間花木長勢愈發潑辣,轉眼到了宰相府舉辦春宴的日子。
李仲虔出征在即,李瑤英忙著為他整理行裝,沒去赴宴。
宰相府裏焚香掛幛,賓朋盈門。
各家娘子珠圍翠繞,鮮盛裝出席,聽七公主不來,臉上都出了惋惜之,暗地裏卻鬆口氣:七公主要是來了,誰還有心思看們?
李仲虔記得年前答應過瑤英和一起去曲江跑馬,打點完軍務,兄妹二人隻帶了幾個隨從,白龍魚服,騎馬至曲江跑了幾圈。
出征前一,李仲虔進宮看謝貴妃。
謝貴妃坐在欄桿前看宮打秋千玩。
芳草繞階,日和暖,不施黛,一素裳,含笑和邊宮話,麵容安詳。
李仲虔走近了些。
正好聽到謝貴妃招手喚一個侍:“二郎,你頭發了,過來,阿娘給你梳發。”
侍邊笑邊應,走到長廊下時,迎麵撞上麵鬱的李仲虔,臉一白,退後幾步跪倒在地上。
“大王恕罪!”
侍不敢抬頭,瑟瑟發抖。
謝貴妃時常認錯人,總把宮阿薇當七公主,把侍當年時的二皇子,他們不回應的話,謝貴妃就會驚慌害怕。
後來奉要求侍和阿薇順著謝貴妃,假裝自己是年的皇子公主,七公主也讓他們寬心,不會怪罪他們,他這才敢以卑賤之應下謝貴妃的那聲“二郎”。
李仲虔一語不發。
謝貴妃等了一會兒,沒看到侍,看了過來,麵帶疑。
李仲虔和母親對視了片刻。
謝貴妃神茫然。
李仲虔收回目,淡淡地道:“無事,貴妃在你,你去吧。”
侍籲了一口長氣,爬起,一溜跑。
謝貴妃笑著喊他:“二郎,慢些走,別摔著了。”
李仲虔在角落裏站了半晌,轉離開。
阿薇送他出宮門,看他神冷淡,忍不住出言解釋:“大王,您別怨貴妃殿下……”
李仲虔平靜地打斷的話:“我不怨阿娘。”
他明白,阿娘生病了,才會如此。
近衛牽著坐騎等在宮門外,李仲虔接了韁繩,形忽然一頓。
“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不得有毫瞞。”
他語氣冰冷威嚴。
阿薇忙恭敬地道:“大王問就是了,奴不敢瞞。”
李仲虔問:“七娘這幾個月有沒有再像去年那樣嘔過?”
阿薇一怔,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大王,公主一直在吃凝丸,不曾嘔。”
李瑤英從弱多病,即使這兩年好了很多也沒斷過藥,那藥是奉用幾十種稀罕藥材調配的丸藥,名凝丸。
李仲虔沒話,神放鬆了些許。
去年李瑤英忽然痙攣嘔,命懸一線,奉束手無策。
李仲虔覺得妹妹的病來得古怪,守了好幾。
瑤英卻滿不在乎,隻是吃了生魚膾,腸胃不適。
李仲虔見過嘔時痛苦的樣子,當然不信。
問奉,奉不出所以然來。
後來瑤英很快痊愈,整個人神煥發,一點都不像大病過。
李仲虔隻得把懷疑按在心底。
他蹬鞍上馬,迎著漸沉的暮,輕輕舒口氣。
不管瑤英到底瞞了他什麽,隻要沒事就好。
半個時辰後,李仲虔回到王府。
前院人頭攢,笑語喧嘩,前廳外烏一大片,滿了人。
長史引著李仲虔繞過前院,笑道:“大王,前院在發賞錢。”
李仲虔角一勾:“七娘吩咐的?”
長史點頭應是,每逢二皇子出征或是凱旋,七公主都會命管事給府中外仆從發賞錢。
前院人聲鼎沸,院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廊廡裏堆滿了打開的箱籠,婢抱著捧盒托盤進進出出,腳步聲紛雜。
瑤英站在門前指揮婢。
燦爛的夕照被滿樹怒放的花枝一層層篩過,輕籠在上。
花影瀲灩,立在階前,姿窈窕,朱榴齒,回眸時看到走近的李仲虔,眉眼微彎。
生一雙半含秋水的眼,濃睫忽閃,眸中春漣漪。
“阿兄。”
輕聲喚他,笑靨明麗。
仿佛是攝於豔奪人的容,滿庭花枝在黃昏微醺的風中輕輕了一。
李仲虔角一咧,抬手拂去落在瑤英綠鬢邊的一瓣杏花。
他護著寵著的妹妹長大了。
瑤英推李仲虔進屋:“明出征,你今晚早些睡,不管誰下帖子,你不許出去吃酒!”
喝酒誤事,他有次出征時喝得醉醺醺的,送行的員個個側目。
李仲虔濃眉輕挑,拖長聲音道:“知道了,管家婆!”
瑤英嗔地瞪他一眼。
打點各,檢查行囊,一直忙到夜裏才睡下。
不知道是不是這兩思慮過重的緣故,瑤英睡得很不安穩。
做了個夢。
夢中大雨滂沱,被埋在一底下,不過氣,翻不了。
到都是死去的人,浸泡在被鮮染紅的雨水中,渾冰涼。
“七!七!”
一道聲音焦急地喊著的名字。
才十一歲的年,聲音清朗脆,抖著一遍遍呼喊:“七!”
瓢潑大雨裏,他喊得嗓子都啞了,直地跪在死人堆前,雙手皮開綻,一一翻辨認那些腐爛的首。
“你別怕……”
“阿兄來了……”
“七,別怕……”
瑤英想他,可是嚨卻哽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漫長的雨夜過去,雨仍然沒停,年還在執著地尋找。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瑤英上的護衛被搬開,明亮的線傾瀉而下。
十一歲的李仲虔跪在麵前,雙眼赤紅。
瑤英看著他的臉,再也抑製不住恐懼,眼淚掉了下來:“阿兄……我怕……”
李仲虔哆嗦了幾下,渾抖,地抱住。
“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瑤英攥他的襟,哭出了聲。
下一刻,十一歲的年遠去,瑤英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之中。
狂風從耳畔咆哮而過,蒼穹遼闊,黃沙漫。
一匹淺黑的駿馬如離弦的箭一般躍下山坡,馬背上的青年健壯拔,劍眉目,一耀目的金鎧甲,頭盔在炎炎烈日下熠熠生。
戰鼓隆隆,暗陡然衝出一隊著玄甲的騎兵,像一張大網,朝他撲了過去。
青年哈哈大笑,眸湧著嗜的寒芒,揮舞著一對擂鼓甕金錘,毫不畏懼地衝鋒上前,雪白披風獵獵飛揚。
瑤英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過去。
“阿兄!”
絕地朝他大喊,嗓子刀刮一樣的疼,“阿兄!快回頭!那是陷阱!”
李仲虔什麽都聽不到,掄著大錘,繼續向前。
森的嗖嗖聲劃破空氣,羽箭如蝗雨一般呼嘯而至,半邊空都是麻麻的黑點。
閃著寒的箭矢穿他的甲,一支接著一支,釘滿他的全。
他被十幾桿長|槍挑下馬背,打了個滾,又重新站起,立在坡前,翻卷的雙手再次舉起雙錘。
瑤英推他,捶他,哭著罵他。
李仲虔一不地站在那裏,渾是,袍碎裂,眼裏的慢慢黯淡下去。
盤旋的禿鷲俯衝下來,黑褐的鋒利鳥喙撕咬他的軀。
瑤英撲了上去,瘋了一樣地驅趕那些禿鷲。
“放開我阿兄!放開他!”
禿鷲拍打著翅膀狠狠地啄瑤英,啄得渾是傷,地抱著李仲虔,傷痕累累。
……
“阿兄!”
瑤英從夢中驚醒,抹了把眼角,指尖漉漉的。
又做噩夢了。
侍一手秉燭,掀開紗帳,往臉上照了一照。
“貴主,您魘著了?”
瑤英出了一的冷汗,衫冷冷地在皮上,心不在焉地嗯一聲,雙手還在發抖。
經常做這個夢,但是沒有哪一次的噩夢比這一次的真實清晰,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
月灑滿軒窗,窗外靜水一般的岑寂。
瑤英索著找到枕邊玉盒,打開盒蓋,鴿蛋大的明月珠散發出和的清輝。
握住明月珠,想起夢中所見,心如麻,幹脆披起,出了院子,朝李仲虔住的北屋走去。
李仲虔自負武藝,親兵護衛被他趕到外院值守,北屋隻留了兩個跑的僮仆。
瑤英一路走進去,護衛不敢攔。
兩個僮仆正背靠背坐著打瞌睡,見來了,呆了一呆,還以為是仙夢,片刻後,猛地清醒。
瑤英朝他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躡手躡腳往裏走,站在屏風外,掀開羅帳往裏看。
不想吵醒李仲虔,看他幾眼,確定他還好好活著就行了。
床上空無一人。
瑤英一呆。
耳畔突然響起低沉的笑:“黑燈瞎火的,七在看什麽呢?”
瑤英嚇得驚了一聲,下意識把手裏攥著的東西砸了過去。
剛鬆了手,反應過來,飛撲上前,腳下突然一個打,整個人失去重心,一頭朝屏風栽了下去。
“當心!”
李仲虔也嚇了一跳,一把勾住瑤英的腰,扶著站穩。
哐當一聲,明月珠滾落在地。
瑤英一陣心疼,彎腰去撿,剛邁出一步,腳踝刺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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