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之似號角錚鳴,蒼涼之音驟出。幾聲鑼鳴後,淒迷的曲笛聲伴著三弦撥,一時繚繞而上,竟哀婉不絕。
臺上那老生裹著頭,垂著首,嗓音似山勢,逶迤曲折:“排列著,飛天羅剎……”
聲音裏,千回百轉,頓挫裏竟藏著千般萬般的悲愴!
一個“剎”字,在嚨口,舌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響,隻震得人連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陸錦惜一下就愣住了,竟聽得骨悚然!
整個熱鬧的影竹樓,也在此刻,齊齊一靜。
下一刻,臺上便熱鬧了起來。
鼓點飛,明鑼敲,響板跟隨,竟是這幾個差役,將送囚徒扮相的老生“上路”!
這可不是那一出《雲法場》嗎?
座中人,包括陸錦惜,都一下判斷了出來,不由有些麵麵相覷。隻是前麵坐著的顧太師,半點反應都沒有,還跟永寧長公主一起喝了一杯。
眾人一時都不怎麽敢說話,隻靜悄悄地聽著。
這樣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氣氛變化,陸錦惜當然覺到了,心下覺得古怪,隻豎起耳朵來聽戲,一麵聽,一麵瞧著下頭。
那扮作盧生的老生,絕對是戲班子裏的頂梁柱,一個抬手一個轉頭,竟渾都是戲。
嗓子就更別說了,唱腔配著那笙簫嗩吶,眨眼就把人給帶進了景之中。
盧生帶兵打仗,立了戰功,抵了來自番邦的侵,更在天山勒石記功,凱旋還朝,被封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同平章軍國大事。
誰料,險政敵,竟詬誣他裏通外敵,與番邦勾結。
皇帝立時震怒,下旨革了盧生的職,還要斬他腦袋。
眼下這一場戲,便是法場前後的一段。
差役們盧生吃過了斷頭飯,將之押赴刑場。
盧生刑場上歎了一番自己的淒慘遭遇,正當行刑時刻,皇宮裏又來了聖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轉而發配到廣南鬼門關。
原來是他發妻崔氏,帶著兒子們去午門外叩頭跪求,好歹才打了皇帝,饒了盧生一命。
隻是發配鬼門關,也得立時起行。
宣旨的員歎一聲“小心煙瘴地,回頭雨天”,極言鬼門關之險惡,便回去複命,留下夫妻兩個抱頭痛哭。
到最後,隻聽那老生淒惶無助,腳步蹣跚,懷著滿腔悲愴地唱著:“十大功勞誤宰臣,鬼門關外一孤……”
夫妻兩人,攜手相看淚眼,才共唱了最後一句。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哎呀,斷腸人……”
場麵一時已在悲喜加的極點。
幾個差役強押盧生流放鬼門關,夫妻兩個痛苦不堪。
十大功勞誤宰臣,鬼門關外一孤。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耳邊,還是那戲末唱腔的餘韻。
陸錦惜隻覺得腳底下莫名竄上來一寒氣,手邊的瓜子早忘了剝,已放著有一時了。
忍不住地,朝著下方看去。
點了這一出戲的當朝太師顧承謙,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師椅上。
從頭到尾,都沒上一下。
從陸錦惜這個角度,看不見他正臉,當然也觀察不到此刻他臉上到底是什麽表。
唯一能看見的,隻有旁邊的永寧長公主。
聽到末尾,慢慢地轉過頭來,看了顧承謙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
可什麽也沒說。
收回目來,永寧長公主隻把酒盞一端,大袖一掩,將酒飲盡,趁著醉意微醺時刻,將酒盞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著喊了一聲:“好!”
“轟。”
場中,這時才跟著起了雷鳴般的喝彩與好。
陸錦惜人在座中,耳邊再沒別的聲音,見著場上熱鬧,竟覺得又冷了幾分。
這一出戲,好似藏著玄機。
隻是,誰能參?
整個影竹樓,已恢複了先前氛圍。
所有人又開始推杯換盞。
喧嘩聲,一直傳出去,越過了花園的西牆,傳到了牆外街巷上。
一匹馬。
一個人。
一隻錦盒。
顧覺非牽著馬,夾著回生堂來的錦盒,已在高牆外,站了有許久。
麵上,再沒有將歸家門的半分喜悅,也再沒有將見故人的種種忐忑,就連那種六年後才還於世俗的複雜……
也徹底消失一空。
這一刻的他,麵上沒有半點表。
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線條,都著一種霜刃似的鋒利和冰寒,浸著似的,凝了一深深的煞氣。
一青袍,一孑然。
“十大功勞誤宰臣,鬼門關外一孤……”
婉轉曲折的昆山腔,似乎還在耳邊回。
臣賊子!
也敢稱功臣宰臣?!
顧覺非竟沒忍住,冷笑出聲!
聲音裏,是荒謬,嘲諷,輕蔑,甚至……
不屑一顧!
“啪!”
回生堂那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牆角!
嘩啦一聲,瓶瓶罐罐伴著字跡潦草的藥方一起飛出,全砸了個四分五裂,碎骨!
馬兒頓時驚,便要避開。
可盛怒之下的顧覺非,也沒一下,五如玉竹修長的手指,依舊抓得的。
韁繩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條深深的痕!
顧覺非回頭大聲罵它:“你也想瞎眼不?!”
平靜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半點怒意。
隻有一片寒冷的森然。
這聲音,似乎帶著一令人膽寒的威懾之力。
方才還掙紮的烈馬,一時竟不敢再,朝著顧覺非俯首。
“滴答。”
鮮染上韁繩,緩緩墜落。
顧覺非的麵前,是沾了髒汙的藥方,摔破了的錦盒,還有碎裂四濺的瓶瓶罐罐……
滿地的狼藉。
卻狼藉不過他此刻的心緒。
他看著那終於乖順了的馬,眼底一片冷寂,心頭卻已沸騰著一盛怒……
一如昔日,六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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