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氏掀了簾子,向裏看了一眼。
人果然是倚靠著就睡著了,隻是人側向裏麵,估是真醉了。
“唉,昨兒還是顧太師壽宴,怎麽夜裏反倒出來?該不會是你那藥方給出去,真讓人家了委屈吧?”
“呸!”
鬼手張走到外間桌上,給自己倒了一盞冷茶,剛喝一半,聽見這句就炸了。
“平日裏你冤枉我也就夠了,幫著將軍府那個冷心腸的婦人懟我也就算了,這這這這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事,怎麽還能我背鍋了?”
湯氏看著他。
鬼手張來了氣:“他爹那是報應!挑人腳筋的時候,怎麽沒見他手呢?風老寒又算個屁!他要瘸了廢了,我歡天喜地弄把椅給他去!都說了,孝這種事,論心不論跡,父子倆哪裏真有計較這種事的?”
話一說完,鬼手張覺得自己可有道理了,一時出幾分得意的麵,抬眼就要再跟自己老妻理論兩句。
誰想到,一抬眼——
湯氏就這麽直勾勾看著他:你再胡咧咧,再胡咧咧我死你!
鬼手張頓時一,一脖子,聲音立刻就小了下來:“反、反正我的意思就是吧……我這事兒做得的確不厚道,也的確想坑他來著。可本質上也就是讓他心裏不舒坦一下罷了,也沒什麽實質的損害……哎,你幹什麽去呀?”
話說到一半,湯氏白了他一眼,已經走了。
聽得他問,也沒回。
過了一會兒,便抱了一床被子來,走進了裏屋,再出來的時候,手臂上已經挽了件外袍。
鬼手張一看,頓時樂了起來:“雖說這天底下,我就服他跟大將軍兩個。不過他混得,可比大將軍慘多了。”
這襟上有些髒汙。
打顧覺非進來的時候,他們就看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杏芳齋喝酒的時候弄的。反正是狼狽。
湯氏見他這般幸災樂禍,也是早就習慣了,隻拿著那件服,也把他一拽。
“這位大公子,當初好歹做了那樣多的事。在你這裏歇一夜,總不好人家穿著這一再回。我一會兒給洗了,掛起來烤烤。你趕回去睡會兒,明一早還要起來給人看診呢。”
“嘿嘿,我媳婦兒,就是這麽賢惠。”鬼手張為老不尊,湊上去就親了一口。
湯氏立時就給了他一腳:“老不的!”
隻是踹完了,又忍不住笑起來。
老夫老妻了,一膩歪起來也要命。
當下,嘰嘰咕咕說著話,便從堂出去,沒一會兒就沒了聲音。
裏屋裏,頓時一片安靜。
空氣裏飄著一清苦的藥味兒,混合著白雲潭般若酒的醇香,有一種似醒非醒、似醺非醺的味道。
炕桌已經被收了起來。
顧覺非上蓋了一床錦被,朝躺著,也不知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忽然便笑了一聲。
他翻了個,也沒睜眼,聽著外麵打更的聲音,便睡了過去。
夜已經不長。
但養養神,還是足夠的。
長街上,一片的寂靜。
隻有打更的更夫,打著嗬欠,走在道上。
將軍府裏,東院的燈已經亮起來有許久了。
陸錦惜進屋之後,便將青雀喚醒,讓趁夜安排了幾個丫鬟小廝,先去薛廷之那邊伺候。
至於回頭到底派誰去,怎麽去,那得今夜過了再說。
約莫過了有半個時辰,青雀就回來了。
“臨安那孩子的確燒了,還有些說胡話。方才一藥已先煎了,讓他喝下,看著倒是好了一些。唉,看著怪可憐的……”
陸錦惜沒睡,就坐在書案後麵。
陸氏本出書香世家,自己也是有書房的,且藏書不好,桌上也是文房四寶備。方才陸錦惜折回來的那一支海棠,就被斜斜在臨窗的梅瓶上。
昏黃的燈照著,出一豔。
聽了青雀的話,陸錦惜沉默了片刻。
手指隨意地從麵前的賬冊上翻過,思索了一會兒:“既然是真病了,這幾日便臨安歇著吧。沒記錯的話,他也才十四五的年紀,還一團孩子氣呢,哪裏能伺候大公子?”
“您的意思是……”
青雀一時又有些驚疑起來:前陣子給大公子的屋裏添置了東西,方才回來,又人去那邊伺候,如今這還是要給大公子邊添人了?
“大公子今年該有十六,差不多也快十七了吧?”
陸錦惜一手支著自己的太,聲音平緩。
“哥兒們到了這年紀,邊總不能隻有個書伺候著。你回頭挑倆模樣好的來,擬了名單讓我過目。回頭,房裏得有個大丫鬟理事,外頭也得有四個伺候的。另給配兩個小廝幫忙跑兒,臨安照舊跟著他也就是了。”
模樣好的……
這不就是預備通房嗎?
大門大戶裏這些事,青雀可算是門兒清。
不過算算薛廷之的年紀,的確是該有了。
所以青雀也沒發表意見,自打夫人病醒,就沒做過什麽糊塗事,眼下這麽安排也是應該。
“這事兒奴婢記下了,明日一早就去安排。這天兒還有些時辰才亮呢,您要不先睡下?”
“我昨夜睡得早,倒不妨事。”
陸錦惜笑起來,擺了擺手,隻道,“你去給我端盞熱茶上來,備盤點心。我這會兒也不困,幹脆看看賬目。倒是你,忙活完了就去睡著吧,大半夜被我起來,好一番折騰,明日可還有更忙的時候呢。”
青雀有些擔心,可一看陸錦惜,神的確是不錯,也不好勸什麽。
依言去準備了茶水和點心捧上來,又給暖了個手爐給兜著,這才出去歇下。
陸錦惜就留在書房裏,靜坐了一會兒。
沒茶,也沒吃點心,目隻停留在眼前的賬本上——這不是府裏的賬本,而是陸氏的私賬。
賬上都是當年跟著陸氏過來的嫁妝。
說實話,看單子,異常厚。
可陸氏出詩書世家,對經營這些東西,沒什麽經驗,加之下麵人欺瞞得厲害,十一年下來,竟然已經敗了十之七八。
隻是因為底子太厚,即便隻留下了二三,看上去也堪比尋常富戶。
陸錦惜不是陸氏。
文化程度雖然極高,對詩詞書畫也略通一二,可並不鍾。相反,看賬查賬料理人,是一把好手。
如今這一本爛賬,就攤在麵前。
一眼看去,到都是手腳。
陸錦惜忍不住就嗤笑了一聲:“做得也真是夠爛的。隻可惜,幾年來的賬目,要追究必定又耗費心神……”
不必說,這都是“壞賬”了。
要追究都沒地兒。
所幸也不是糾結這些細枝末節之人,今日翻賬本,也不是為了查舊賬這麽簡單。
隻是琢磨起來,該給自己找點事做了。
擺在眼下的事,統共有三件。
其一,薛廷之屋裏的事。
安排丫鬟,小廝,屋裏再給添置點別的東西,還有回頭潘全兒去請鬼手張,給看看那跛足,探探他虛實。
其二,印六兒的事。
該是這個混混,想要進步軍營隼字營,隻是找不著機會,要求幫忙。這個要等明日青雀探的消息來了,才能做計議。
其三,瑯姐兒的事。
別的孩子都好好的,也就瑯姐兒讓暗自記掛。回頭得空了去找衛仙說話,再說瑯姐兒。
三件事,每件都是近期的。
乍一看棘手,細細一想,其實也很無聊,哪一件辦不好了也不會死人,照舊沒什麽意思。
捧著手爐,陸錦惜就這麽盯著賬本,出個乏味的神來。
幹脆拉了一頁紙,做了個計劃——
就當是先“借”陸氏一筆錢,當原始資本,劃拉劃拉回頭怎麽做,到時候的嫁妝也不,賺得錢添兩分利進去,也當這個便宜娘給孩子們留的家底了。
不同於陸氏工整秀雅的簪花小楷,的筆字,是一片介於行書與草書之間的“行草”。
比行書容易劃拉,比草書容易辨認。
寫起來,自有一行雲流水之,因為沒有半分停頓,又顯得思維敏捷清晰,幹脆果斷。
陸錦惜早想過字跡不同的問題了。
前段時間已模仿過陸氏的筆跡,但最好的偽裝辦法,當然不是繼續寫簪花小楷,而是假稱自己學了一種新字,破綻便會小很多
所以這幾天,已經讓白鷺青雀買了幾本新的字帖回來臨著,倒也不忍懷疑。
當下寫起來,沒一會兒字便走了小半篇。
旁邊點著的燈依舊明亮,窗外的一片黑暗,也漸漸被天驅散。
陸錦惜琢磨得差不多了,偶一抬起頭來,便瞧見了那已經明亮的天,想起了很久以前,很多個很多個熬過去的夜晚,一時竟覺得悉又愜意。
隨手將那桌上的宣紙收了,進匣子,起了來,略了個懶腰,便從書房走了出去。
白鷺跟青雀正從那邊過來,準備請,這一來倒是撞上了。
“您熬這小半夜也真是,正準備來請您去洗漱呢。”
“正好,我也準備回去洗把臉,清醒清醒呢。”
陸錦惜把已經微冷的手爐,遞給了白鷺,才進了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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