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覺非點點頭,便直接出了回生堂。
回頭一看,那一副楹聯還掛著——但願世間人無恙,何愁架上藥沾塵?
“何愁架上藥沾塵……”
他念了一聲,忍不住笑起來,轉眼卻想起了薛況,又想起了自己的前路,竟有些迷茫起來。
所幸眼下閑著也沒事做,要回太師府,也不差這麽一時半會兒。
顧覺非琢磨了一會兒,便順著街道走下去,了城門,直接往長公主府去了。
永寧長公主的宅邸,乃是先帝爺賜下,當時還是“公主府”。
後來嫁給了將軍府二房的薛還,便擴建了一番;待得蕭徹登基,又改了“長公主府”,再次擴建了一番。
如今,已算得上京城數一數二的府邸了。
顧覺非與永寧長公主乃是識,昔年也曾到訪。所以,門口的下人,直接就引了他。
六年不見,他隻覺得長公主府又富麗了一層。
假山林立,亭臺如畫。長廊上掛著各的鳥雀,下頭栽著的海棠,已經有不開了,更顯得一派鮮妍。
人一進來,就有幾個已經得了信兒的侍因他往暖閣裏坐,又端來了茶點。
“大公子可也有好久不見了,奴婢們都還念叨您什麽時候會來呢,不想不得念。不過您今兒來得不趕巧,長公主昨夜喝得多了些,還沒起呢。”
喝得多了些?
顧覺非一聽,想起昨日筵席上與永寧長公主眉來眼去的那一位,頓時一哂:“是我太久沒來,竟忘了。我坐等一會兒,無妨的。”
侍們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來,便都捂一笑。
因為伺候在永寧長公主邊多年,也知道這一位與長公主好的公子是什麽脾,所以們也不多話,無聲退到了一旁去。
紅木雕漆小方幾上,茶盞點心都已經放好。
不過,也有幾本閑書放著,更有一冊嶄新的藍皮簿子放在上麵,也沒標注什麽字。
顧覺非看見了,卻沒去翻,隻端了茶來吃。
就這麽等了差不多有兩刻多近三刻,永寧長公主才打外麵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懨懨,即便是有致的妝容,也掩之不住。
一見了顧覺非,便沒忍住,扯著角,笑了一聲:“你顧覺非這般的不解風,不曉風月,上山當和尚,倒是頂頂合適。這二十九年找不到媳婦兒,難保不是活該呢!”
顧覺非頓時無言。
男之事,他平素克製,自是不知詩中所言的“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到底是個什麽覺。
永寧長公主開口這一句,夾槍帶棒的,他怎麽聽不出來?
隻是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罷了。
見他不說話,永寧長公主這才輕哼了一聲,解了幾分氣。
侍們已又端了新茶上來,接了,喝了一口,醒了醒神,才向顧覺非道:“這一大早的,你不在太師府裏陪老太師,卻來了我這兒。上酒氣雖淡,卻不大蓋得住。這是一夜沒回?”
永寧長公主浸朝堂多年,從來都是明人,很有事能瞞過。
顧覺非也不問到底是自己看出來的,還是聽了下麵耳目傳的消息,隻拿了一塊蓮蓉糕,咬了一小口。
“我跟他是什麽景,你也知道,犯不著再問我。”
“老太師還是不信你?”
永寧長公主瞧了他一眼。
這時候,顧覺非已將一隻胳膊,支在了旁邊玫瑰紫的金錢蟒大引枕上,換了個比較懶散的坐姿。
聽這問,他便忍不住搖頭:都說了,犯不著再問。
顧覺非笑起來,竟問道:“那長公主信我嗎?”
永寧長公主一時無話。
把茶盞放下了,挪了幾上放著的那一本藍皮簿子到麵前來,便翻開了一頁,慢慢看著。
腦海中,卻是六年前那一場變故。
那時候,蕭徹剛拿到薛況謀反的證據。
裏麵包括這些年行軍打仗的作戰圖,還有一些邊關商旅往來的書信,當然也有被做過手腳的軍餉賬冊。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人證。
蕭徹召幾個心腹大臣宮,商議除去薛況之事。
隻是薛況向來忠心耿耿,自然有人不相信他會做此事,反而懷疑是有人栽贓陷害,矛頭直指顧覺非。
這些人提出,要徹查證據,還薛況一個清白。
可也就是在這一夜,一場離奇的大火,將一切燒滅。
所有紙麵上的證據,都化作了灰燼。
就連羈押在天牢的幾個人證,都被人悄無聲息地毒殺!
隻有其中一個命大,吃得一些,毒發也慢一些,竟生生撐到了被人發現的時候。
也就是這個人,臨終之前,向著當時去理此事的太師顧承謙,吐了“真相”……
“是我顧覺非汙蔑薛況,又怕被人查出蛛馬跡,所以殺人滅口……”
顧覺非悠閑地喝了一口茶,品著舌尖上化開的那一清香,聲音裏則是漫不經心的味道。
“您說我有這麽大能耐,都能悄無聲息滲天牢,給犯人下毒了,怎麽就沒錢備個見封的劇毒呢?”
還吃得,死得慢!
這是顧覺非二十九年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他向來自詡天下第二的聰明人,第一都是為謙遜虛留的。
若他要殺人滅口,必做得比這蔽千倍百倍。
怎麽可能被人拿住話柄?
還來個“毒不死”,留了一番心不甘不願的“臨終真相”!
所以他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又憋屈又好笑。
好笑,是因為對手竟用了這麽個侮辱他智謀的伎倆來對付他。
憋屈,則是因為這手段雖簡單,卻幹脆又直接,銷毀了證據,還能給他製造麻煩,讓他們從部土崩瓦解。
“信任他的大臣,暗中燒毀證據的人,還有能滲天牢去下毒的人。他薛況,能在邊關帶兵打仗,也能在京城擁有這樣深厚的基……”
顧覺非把玩著茶盞,淺淡的口吻裏,已經多了幾分森然。
“六年前這一場爭鬥,到底是我,輸了他一籌。”
“……”
永寧長公主說不出話來。
注視著顧覺非良久,似乎想要看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可到頭來,才發現他眼底,好似有淡淡的疲憊。
是啊。
怎麽可能不累呢?
薛況到死,也是大夏的大將軍。
顧覺非無法剝下他上任何一層榮耀,甚至不得不讓他葬在戰旗黃沙之下,馬革裹而還。
到底誰輸,誰贏,難以定論。
永寧長公主心頭亦有幾分複雜,笑著歎了一聲:“你輸了,丟的是父子分;他輸了,一命歸西,無葬。”
一命歸西,無葬?
顧覺非聽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薛況有蓋世的計謀,世人到底都小瞧了他……”
這話說得沒頭也沒尾,永寧長公主聽不明白。
與顧覺非,實在是很了。
他也就在這裏,才出幾分懶散不羈的真來,偶爾也說一些很神經的話。
所以,此刻也不問。
手邊的藍皮簿子才翻了一頁,永寧長公主歎了一口氣,看得不很滿意,又往後翻了一頁。
顧覺非來的時候就瞧見這東西了,不過沒翻。
這會兒見永寧長公主翻起來,一麵看還一麵皺眉,他便一笑:“哪個貪汙吏,又孝敬了好東西上來嗎?”
永寧長公主抬頭,氣笑了。
隻把那簿子向顧覺非一推:“若是那等要的賬冊,本宮能放在這裏不?隻怕一回頭就了你手裏的把柄。”
顧覺非當然也就是開個玩笑。
他接了這簿子一看,才知道竟然是花名冊:每頁上都留了一張畫像,旁邊標注著姓名籍貫出。
“都是二十五往上的年紀,要麽沒娶,要麽待續弦……”
大半都是京城人士,這上麵每個名字,顧覺非都知道一二。
所以這一翻,臉上神態,便有些似笑非笑。
永寧長公主一見,不由皺了眉:“怎麽了?”
顧覺非看一眼,又翻了幾頁,都懶得再翻了,隻道:“這名冊,怕是婆說用的吧?個個都玉樹臨風,品好得能上天。”
這家夥,太敏銳了。
永寧長公主沒忍住笑出來:“你自來是驚才絕豔慣了,天下能你眼的也沒幾個。可本宮看名冊上的人,都還不錯。我侄媳挑夫婿,能跟你挑夫人一樣麽?”
“……侄媳?”
那一瞬間,顧覺非眼皮一跳。
他險些懷疑自己是聽錯了:永寧長公主侄媳不,但需要“挑夫婿”的,著實多不起來啊……
“你也知道,當初薛況與,本就是一樁孽緣。”
永寧長公主歎氣,因與顧覺非相,都不用賣關子。
“如今薛況已去,我不忍見還在那府裏磋磨,跟個活死人似的。眼下,便想為挑選一二。你方才翻了許多,覺得怎麽樣?”
怎麽樣?
顧覺非手指尖搭在那紙頁上,就好像又搭在了那一方雪白方巾上。
微妙的覺,如同漣漪一般,漸漸泛出。
他低垂了眉眼,誰也看不到他深深的眼眸底下,劃過的,到底是溫暖的和風,還是冰冷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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