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兩盞茶的功夫,建章帝才寒著臉出來,“太后已至彌留之際,先將駙馬收歸拱衛司牢中——”他又看了眼暖閣,“至于駙馬適才所言,不必記述在冊,如何定案,朕晚些時候再行宣召,今日殿所言,你們當知道輕重。”
孫律幾人連忙應下,傅玦略一遲疑,亦出了聲,建章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回了偏殿,楊啟福在旁嘆了口氣,“諸位大人回府等令吧。”
秦瞻先被押走,他好似知道這是他看趙沅的最后一眼,出殿門的幾步路,他走得格外沉重緩慢,他費力地回頭,眼底只映出一抹殘缺不全的灼目銀紅,等出殿門,連暖閣的門額都看不見了,他晦暗的眼底才猛地涌出一子巨大的悲傷。
他脊骨像被折斷一般佝僂下去,神木然地走進淅淅瀝瀝的雨幕之中,雨打他的額發,水滴順著他的頰側落,晃眼看去,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傅玦后一步出來,三法司主沉默不敢多言,唯有孫律走在他側,沒走出幾步,孫律自顧自道:“患癔癥之人的行徑,可還算的本心嗎?”
傅玦知道他在問什麼,但他只遙遙看向儀門秦瞻即將消失的背影,“患癔癥之人,并沒有痊愈的說法。”
孫律聽得心驚,腳下一頓去看傅玦,卻見傅玦眉眼寒峭,看不出是何心思。
雨勢未歇,刑場外圍看的百姓散去大半,只有三三兩兩閑來無事之人還散散等在外面,戚潯和周蔚等大理寺差吏,也侯在監斬臺下。
見傅玦他們出來,戚潯立刻迎上來,傅玦對點了點頭,宋懷瑾道:“案清楚了,只是不太好說,還得等消息,咱們先回衙門。”
傅玦到了如今,也懶得遮掩,“戚潯隨我走。”
當著眾人,孫律面無表,其他人則都看著戚潯,只道臨江王解了危局,行事自然無忌,對這位大理寺的仵作姑娘之意也越發明顯。
等上了馬車,戚潯急急地看著傅玦,傅玦先握住凍得冰涼的手,緩聲將殿諸事道來,戚潯越聽越是心驚,萬萬沒想到當年舊事竟是如此。
“長公主竟是因此患了癔癥——”
傅玦涼聲道:“后面的事,與之前所知相差無幾,如今不知陛下如何定奪,若太后熬不過今夜,宮中大喪,此事或許還要拖延數日。”
戚潯心底滋味陳雜,得知有癔癥的是趙沅,謀害趙燁的也可能是趙沅之時,對趙沅難以自控地生出痛恨來,可得知被趙燁那般折磨才令自己生出心病,戚潯的痛恨,又轉到了那從未謀面的謹親王和駙馬秦瞻上。
若論元兇,這一切禍端的罪魁禍首,自是這個喪盡天良的大周皇子無疑,他作惡在前,駙馬為了一己之私栽贓嫁禍在后,這才釀了這一樁死傷上百,又沉冤十六年的案。
“駙馬栽贓陸氏在先,之后卻是太后暗中推波助瀾,如今至彌留之際,皇帝更不可能將的罪行公之于眾。”戚潯垂著眉眼,“坊間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也不知到何時,此言才會真。”
傅玦將肩頭攬住,“早晚會有那日。”
戚潯這時又道:“適才我看到兄長和玉娘,還看到了張伯和陳伯他們,只是今日行刑阻,他們一定覺得古怪又失。”
傅玦道:“我會派人送信給他們,令他們稍安勿躁,事已至此,駙馬必死無疑,其他諸事,便只能得看皇權天威如何定奪,我猜測,最晚今夜便會有消息。”
戚潯心口憋悶,不由掀開簾絡,車窗外涼風森森,連綿的雨像永遠不得消歇。
待回了王府,傅玦的手書還未寫完,簡清瀾已派了人來探問,傅玦略一遲疑,帶著戚潯前往苑見簡清瀾。
苑中,簡清瀾仍在抄佛經,傅瓊伴在側,十分乖覺。
傅玦親自來稟簡清瀾并不意外,令意外的是,傅玦竟然帶了個姑娘,一見戚潯,傅瓊便小聲對簡清瀾道:“母親,我見過這個姐姐——”
他趴在簡清瀾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簡清瀾打量戚潯的目便越發深邃,戚潯福請安,簡清瀾出聲相應,一邊聽傅玦的稟告,一邊仍看著戚潯。
等傅玦稟明,簡清瀾如往常那般不多贅言,待他二人離開之時,簡清瀾忽然道:“即將冬,最后一攏桂花也要敗了,幸而我令下人早早摘了些,讓廚房做些桂花糕送予姑娘吃。”
門外的嬤嬤應下聲來,傅玦微微一愣,道了謝,帶著戚潯回了書房。
晚膳便多了一樣桂花糕,戚潯喜甜,王府的廚娘又手藝極好,用得香甜,傅玦也瞧得欣然,直等到子時前后,林巍前來報信,孫律登門拜訪。
孫律在傅玦書房見到戚潯,也不意外,開門見山道:“二更前,陛下宣召我宮,命令很簡單,不得將長公主和謹親王的陳年舊事宣之于眾,駙馬仍斬刑,后日行刑。長公主下午醒來之后,神志混沌了許久,但也并未說什麼石破天驚之言,陛下未曾告知白日之事,已下令,駙馬問斬之后,便將囚靜緣寺,再也不得踏出寺門一步。”
頓了頓,孫律又道:“至于太后,今日暫且保住了命,但他說太后時日無多。”
傅玦和戚潯聽完,眼瞳雖暗,卻也不覺意外,皆是沉默未語。
孫律看著他二人,又道:“令已經送至其他幾人府上,皆是大同小異,陛下又令我親自來見你,若你心中不服,想來覺得我能勸你。”
傅玦默然片刻道:“我并未存天真之想,也沒什麼好勸,圣意已決,我等自當遵從。”
孫律點了點頭,也不打算多留,“兩日后,你仍監斬。”
他言畢便告辭,傅玦和戚潯將他送至門口,便見外間大雨不知何時已停,天邊黑云堆疊,一派波譎云詭之象,但層云間隙又可窺見一線白,像月輝將破云而出。
傅玦擁戚潯懷,默立良久。
……
兩日后至八月十八,連日秋雨雖停,卻仍是個天,宣武門外重設刑場,孫律攜三法司主和傅玦同坐監斬臺,駙馬秦瞻,被再次押上了刑臺。
刑場外百姓們仍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但此番,候時唱罪皆是順遂,聽見孫律所言罪名與上次一模一樣,百姓們皆是納罕,罪名既無變化,那為何前次會中斷行刑?
疑不過片刻,行刑之時便到了,劊子手寒直冒的刀鋒重重揮下,一道之后,秦瞻的頭顱“噔噔”落在了地上。
秦瞻之后,是秦氏其余三族,建章帝手下留,只斬了直系十三人,饒是如此,刑臺之上四濺,嚇得許多膽小百姓不敢直看。
人群之中有年長者唏噓,“這算什麼?十六年前那場大刑時正值冬末,熱乎的鮮本該遇冷即凝,可那次死的人太多,是從刑臺上匯聚溪流,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后來刑臺撤去,地磚上的數月未除,與當年相比,還是開恩了。”
行刑后,尚要宮復命,進了崇政殿,建章帝在案后問:“何時讓他們宮面圣?”
傅玦斂眸道:“他們多有顧慮,還陛下海涵,等此案落定之后,微臣再與他們宮面圣,這些日子,微臣亦要尋回舊仆,也算對當年幸存于世的眾人有個代。”
建章帝沉默片刻,準了傅玦之言。
當天夜里,長公主趙沅便由軍護送去了靜緣寺。
數日后,王肅和朱赟將當年查辦衛陸寧三家之案的舊臣尋了回來,浩浩二十幾犯人被押送京,又引得百姓們夾道圍看,而拱衛司查辦了當年三法司的幾位主,審問之后,卷宗送建章帝手上,最終定案,未提及太后分毫。
時節冬月時,這場因瑤華之冤案而起的朝堂才進尾聲,謝南柯被問斬在城南刑場,建章帝又斬了當年的史臺大夫宋勝洲,而后查辦了上下員一百二十三人,令朝野俱震。
待行刑之后,賞賜給衛陸寧三家的府邸也撥下,長肅侯府和永信侯府未曾征用,原址奉還,陸氏的府邸已被賜給慶郡王,建章帝又在安政坊之中擇了一座府邸賜下來,到了此時,傅玦方才面圣,道陸家與衛家舊人將應召宮。
冬月初七乃良辰吉日,大理寺上下無事,戚潯如往常那般早早來應卯,沒多時宋懷瑾與周蔚等人相繼而來,便見今日戚潯換了件從未見過的裳,發髻也比尋常繁復,雖仍然只綴以白玉簪,但整個人仍有些別樣的隆重。
周蔚圍著嘖嘖打轉,“今天是什麼日子?莫非是你生辰?”
戚潯笑,“自不是。”
宋懷瑾輕嗤一聲,“莫非是要去臨江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