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霜的一張臉啊,像是下了油鍋的麵糰,慘白之後一片焦黃,再然後就黑得難看。
無數次相見,都會像這樣與他訴說自己的冤屈,怨他薄、怨他冷。
一開始還會心虛,可日子久了,韓霜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冤枉的了,似乎沒有為了賞賜出賣過誰,也從來沒撒過謊。
直到現在。
李景允就站在面前,將那虛偽的模樣演了個遍,然後垂下眼來輕聲問:「你知道爺悶不吭聲看你撒了五年的謊,心裏有多噁心嗎?」
心裏一直綳著的弦,突然就斷了。
韓霜抓著柵欄,嚨得不上氣,轉著眼珠子,慌張地想解釋:「我不是……我當年,當年也才十二歲,我哪裏知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景允哥哥,我當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然後就迷了五年。」他打斷的話,冷淡地抬眼,「爺給了你長達五年的機會。」
哪怕認一次錯呢?
「我……」又急又,韓霜淚如泉湧,子靠著柵欄下幾寸,裏喃喃重複,「我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十二歲的,正是虛榮心最盛的時候,別家姑娘得了宮裏哪個娘娘的賞賜,翹著尾來炫耀,看得眼紅,自然也想求來。
那時候大魏初滅,無數殷皇室忠臣在逃,馮子虛是當中最有名的賢士,景允哥哥仰他聲名,將他藏在了自己院子裏,當時他們兩小無猜,景允哥哥不曾防備,任由在東院裏閑逛,恰好與馮子虛打了個照面。
還記得馮子虛的模樣,像一本飽經蹉跎的古籍,著雖襤褸,但氣度如華,眉宇間滿是看不懂的緒。
跟通緝令上的畫像一模一樣。
心中小鬼作祟,韓霜在給長公主請安的時候,突然就開口告,邀了功。
到底也是著他的啊,沒說是李家藏人,只說馮子虛喬裝打扮,矇騙了景允哥哥,長公主寬宏大量,也沒有怪罪李家,只將馮子虛抓走砍了腦袋。
韓霜覺得不是什麼大事,左右馮子虛與景允哥哥也只是萍水相逢,一個陌生人的命換揚眉吐氣,很是值當。
那一次,得了三串瑪瑙翡翠的鏈子、兩個水頭極好的玉鐲、還有一頂漂亮的珠翠尾帽,穿戴齊整,將那幾個喜歡跟攀比的姑娘得好幾年沒能抬頭。
可眼下,韓霜跪坐在他面前,突然跟瘋了似的後悔。
若是再來一次,不想選那幾個賞賜了,兩人毫無芥地繼續長大比什麼都好,他依舊還會護著,會只看一個人,能迎進門的也一定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將視為眼中釘。
韓霜抖著抬頭。
李景允沒有再看了,他將頭轉向旁邊,懨懨地道:「你沒哭煩,爺也看膩了,想去公堂上做人證你便去,爺不攔著你。」
眼眸睜得極大,韓霜僵地搖頭,抓著柵欄勉強站起來,不甘地道:「那樣你會死的。」
「死了也比與你作伴強啊。」他笑起來,眼裏半點溫度也沒有,「韓大小姐換個人惦記吧,爺委實不好你這一口。」
話尖銳得像把刀子,一下下地往人心口捅,韓霜雙眼通紅,從眼尾往瞳孔里爬,猙獰又絕,從未過這樣的屈辱,臊得簡直想往柵欄上撞。
溫故知有些看不下去,輕聲勸:「大小姐,沒必要,天涯何無玉樹。」
「他救過我的命。」韓霜臉蒼白地呢喃,「上一回自縊之時他還心疼我的,這才過了多久,過了多久……」
「三爺這人心,好歹是一起長大的,你真尋了死,他也未必覺得痛快。」溫故知滿眼不忍,「但你別算計到他頭上來啊,大小姐,你也是個聰明人,三爺最忌諱這個,你犯都犯了,還是別說了,留點韓家人的面,快走吧。」
韓霜又哭又笑,胡拿帕子抹了臉,固執地問李景允:「若出賣你的人不是我,你十八歲那年,是不是就願意娶我了?」
李景允眼含嘲意,張口要答。
韓霜突然就慌了,抓著子原地踱步,轉來轉去地捂住耳朵:「我知道,我知道答案,你不用說了。」
抬頭,整個人抖得舌頭都捋不直:「可你娶的那個人,也會算計你的。」
「你們男人看人,眼皮子淺得很,真以為就是什麼好人了。等著瞧吧,也會有出賣景允哥哥的那一天。」
「……」
擺掃過,帶得牆壁上的燭明明滅滅,韓霜抖著子倉惶地走了,腳步聲凌地漸遠。
溫故知滿臉錯愕地看著,然後坐回李景允對面,指著離開的方向道:「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麼狠吶?得不到的還要咒上兩句。」
李景允似乎在想事,神有些凝重,過了片刻才應了他一聲,順手給他也斟上酒。
溫故知仰頭喝下,還有些憤憤不平:「小嫂子多好的人啊,又沒什麼背景,哪能跟似的往人背後刀。」
著杯沿的手一頓,李景允抿,神複雜地往天窗的方向了一眼。
窗外日近黃昏。
燦爛的晚霞佈滿天空,花月抱著毯子坐在東院裏,張口咬下蘇妙喂來的。
含糊地道:「表小姐,我也不是真的小產,不用吃這麼多。」
「廚房送來的,不吃白不吃。」蘇妙一邊喂一邊眉飛舞地道,「府里那個礙眼的院子終於沒了,府里那些個下人高興得不得了,個個都爭著給你張羅補子的東西,你呀,就安心休息兩日,其餘的事給舅舅他們去管。」
花月點頭,目飄向庭院另一邊站著的人。
沈知落是跟蘇妙一起來的,但從進來到現在,他一句話也沒說,只著院子裏的玉蘭樹出神。
「表小姐。」霜降突然在外頭喊了一聲,「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蘇妙連忙把塞進手裏,餘瞥了沈知落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只笑著對道:「我去去就回來。」
「好。」花月應下,目送出院門。
院子裏起了晚風,枝頭上最後一朵玉蘭也沒留住,簌簌地落了半枯的花瓣。沈知落手想接,那花瓣卻是打著旋兒從他手邊飄落墜地。
無力之從指尖傳到心口,沈知落抿,了手裏的羅盤。
「沈大人。」背後的人喚了他一聲。
他一頓,收拾好緒轉頭,正對上花月那雙平靜的眼。
先前看見,還會抵和嘲諷,可如今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再看他,已經能像看個普通故人一樣,禮貌又平和。
「李景允這回能逃過一劫嗎?」問。
袖口攏上,上頭的星辰熠熠泛,沈知落怔愣了片刻,突然苦笑:「你向來不聽我說命數。」
時的西宮小主是最聰明伶俐的,不管學什麼都很快,寫好一幅字給他,他總會忍不住問:「可想要什麼獎勵?」
白玉潤的小人兒,毫不猶豫地回答他:「想要你的乾坤盤。」
「要這個做什麼?」
「拿去砸泥。」小主笑出兩顆小虎牙,又惡劣又可,「然後糊牆。」
恨極了他算命數、定前途,十回主來他宮裏,九回都是想乾坤盤去砸了。
但現在,殷花月倚在長椅上,竟是溫和地同他道:「煩請沈大人看上一看。」
沈知落突然覺得舌發苦。
他將乾坤盤收進袖口,垂著眼沙啞地道:「他命里一生富貴,本是沒有波折的,你非要與他在一起,他便多了幾個劫要渡,眼下這個劫算不得多厲害,你不必太過擔心。」
更厲害的還在後頭。
花月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忍不住笑出了聲:「大人知道我是個忤逆慣了的子,越勸越不聽,又何必怪氣多說這兩句。」
「說是要說的,聽不聽在小主你自己。」咳嗽了兩聲,沈知落拿帕子捂,狠狠抹了一把,「總歸你也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過。」
「你,們?」花月加重了最後這個字,眼眸一轉就明白了,「孫耀祖他們最近聯繫上你了?」
沈知落點頭,他從李景允那裏拿到的第二個印鑒,是大皇子的私印,於是最近聯絡他的人便多了起來。孫耀祖和尹茹本來是在觀的,不知怎麼突然想通,也來與他投誠。
大魏已經四散的朝臣們,有的已經徹底變心,有的是在虛與委蛇,要想將這些人重新集結,需要花很大的功夫,一旦被周和朔發現,便是個誅滅九族的下場。
幸好,最近他們都被掌事院的事分去了力,沒人會注意幾次普通的茶會和酒席。
沈知落回神,突然問了一句:「你與馮子襲有過聯絡?」
低頭整理著毯子上的褶皺,花月答:「我一個奴婢,怎麼聯絡兵庫的管事?」
也是,沈知落頷首。
尹茹常說,小主已經沒了心氣了,對復仇之事毫不上心,還活著就已經是殷皇室的福音,也不指多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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