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滕玉意走到窗前桌邊,從懷中取出隨帶著的一囊朱砂,以水溶化后,用筆尖蘸了朱砂遞給滕玉意。
“這兼修筆。道家中人再怎麼行善除惡,修的也不過是自之福,想要替旁人修行,就得專門在隨法上寫下旁人的名字,這次到濮之后除了應對那只妖怪,還有那麼多樁無頭公案要查,我們夫妻聯手一樁樁查下來,可以積下不善緣,你提前在這對靈蟲上寫下二老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把功德攢到岳丈和岳母上了。”
滕玉意萬沒想到藺承佑東拉西扯繞了一大圈,最后竟是為了解開的心結,臉上淚痕未干,眼圈一下又紅了,他一陣,哽聲說好,抹了把淚接過筆,提筆在其中一只蝶翼上寫下爺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阿娘對的疼,此生無法償還,阿爺這些年的不易,怪知道得太遲,只要能幫爺娘修一修來生的福,無論什麼法子都愿意嘗試。
兩只靈蟲也不飛了,而是留在原地乖乖讓主人擺弄自己的蝶翼。
做完這一切,滕玉意釋然不,藺承佑在旁瞧著,不由也松了口氣,剛要把筆收回來,滕玉意卻徑自走到另一只影玉蟲翅面前,提筆寫下另幾行字。
第一行是他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卻是“藺承佑長命百歲。”
藺承佑怔在原地,這行字他在某個浴佛節的晚上也寫過,那時候滕玉意負惡咒妖魔纏,而他顧慮重重無法對表明心跡,怕活不過十六歲,只好把意全寫在祈福燈里。
此事滕玉意并不知,兩人心意相通后自不必再提,沒想到滕玉意有一日也會用相同的方式為他祈福。
滕玉意心滿意足放下筆,回頭看藺承佑仍在發愣,笑瞇瞇負手走到他面前:“想什麼呢?”
藺承佑忽然低頭吻住,這個吻與往日不同,又清甜又寧謐,有如月下的清溪,緩緩流過兩人心田。窗外斜照水,窗是一軸綺麗的畫卷,一對金玉般的人兒相依相偎,不知不覺與金夕融為一。
過不一會,外頭有人敲門:“師兄,嫂嫂,寬奴捕上來一條大魚,個頭足有我和棄智那麼高,大伙正商量放生呢,快出來瞧瞧。”
藺承佑頓了頓,絕圣棄智頭一回坐船,自是興不已,上船后一個勁地甲板上跑來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聚會神看那奔流不止的河水。
玩到現在,終于想起師兄和嫂嫂了。
除了絕圣和棄智,甲板上還有五道等人的說笑聲,藺承佑再不愿也只得松開滕玉意:“要出去瞧瞧嗎?”
還未到歇寢時分,老膩在艙似乎不大好,滕玉意只好點點頭。
向外走時,滕玉意瞥見桌上放著的金弓,剛走到門口,忽又說:“你先出去,我再換件服。”
藺承佑這時已經拉開了門,不便再退回來:“我在外頭等你。”
滕玉意走到桌前拿起金弓端詳,弓緣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果然用朱砂寫著兩行字。
朱砂的,宛如心尖上的。
滕玉意呼吸微滯,那字明明寫在法上,卻像篆刻在的心房上,懵立一陣,放下金弓,提筆重新沾了點朱砂,而后,把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鈴撥弄一圈,選了一個最合適的位置,小心翼翼在上頭加了兩行字。
待字跡干,秀面一低,微笑著在那三個字上親了一口,這才擱下筆,開門出艙。
接下來這半月,滕玉意和藺承佑過得舒暢無比,或是在一捕蝦練武,就是釋出花妖訓練影玉蟲翅,整日形影不離,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只立在甲板上靜靜眺遠方,但見汪洋廣闊,與天相接。黃昏時分,又有晚霞夕嵐,相映絢爛。
晚上,月清可,兩人便對坐飲酒下棋。
不想吃干糧的時候,滕玉意就用紅泥爐子烤些鮮蘑和魚蝦,配上橙齏和桃花醋,依次送到父親滕紹和五道等人房中,因味道爽口,倒也獲得了一片贊譽。
一到晚上,絕圣和棄智必然會賴在師兄房里幫著畫符聽故事,五道也不了跑到他們船艙里討酒吃。
每當酒足飯飽,五道就會拉著各人坐在甲板上談天說地,說到熱鬧,淮南道的幾個老將和緣覺座下的弟子也會接過話頭,一路走下來,滕玉意倒也聽了不民間奇聞。
越往南走,岸上越是蔚然綺繡。
半月后,終于抵達濮境。
這日傍晚,藺承佑尋到房中,看妻子正對窗理妝,便用筆蘸了點胭脂,自告勇幫畫妝靨。
畫了許久不見好,滕玉意心下起疑,子不敢,只得轉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往上看,可惜什麼也瞧不見。
“還要多久?”滕玉意嘟噥,“都畫了半個時辰了,這哪是要給我畫桃花妝,是要給我畫一幅牡丹群宴吧?”
“有點耐心行不行。”藺承佑扣住妻子的下,“別啊,馬上就大功告了。”
他每一筆都落得異常認真,筆尖落在額心上涼的,滕玉意姑且又將疑了下去,等得無聊了,眼珠子滴溜溜轉,恰好瞟見桌上的鎖魂豸,這銀蟲先前喝多了酒,這會兒正鼓著肚皮呼哧呼哧睡覺,每一聲細小的呼嚕響起,它的尾就會隨之微微一卷,滕玉意一看不打,才發現鎖魂豸尾尖上似乎寫著一行字。
待要細看,藺承佑突然松開的下頜。
“好了。”
滕玉意撈起擺起奔到床前,取出枕下的菱花鏡一照,竟是一朵絢麗無比的玫瑰,花冠和花枝都有模有樣,只是花型略大。
“噫,還不錯。”難怪畫了這麼久。
藺承佑丟下畫筆:“也不瞧瞧是誰畫的。”
滕玉意滋滋地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看著看著,忽然覺得不大對勁,那花瓣未免也太闊了,花枝的位置也不大對勁,仔細分辨,花心里竟藏著一頭小豬。
小豬通紅,約莫半個指甲蓋大小,臥在玫瑰下,憨憨地似在打盹,線條雖簡陋,但寥寥幾筆盡顯神韻。
“藺承佑。”滕玉意蛾眉倒豎,房里哪還有藺承佑的影子。
只聽外頭傳來藺承佑的笑聲。
滕玉意扔下菱花鏡就追出去找他算賬。
剛追到甲板上,五道咋咋唬唬找過來:“可瞧見天了?先前清虛子說這妖不可小覷我們還不信,看這架勢還真是非同小可。到底什麼來頭?你們可有點頭緒了?”
滕玉意抬頭看,頭頂黑云滾滾,一眨眼就天黑了,岸邊白霧驟起,風里腥穢無比,這景象分明詭譎異常,一之下,早把前頭那樁事拋諸腦后了。
藺承佑出玩味的表:“看樣子不等我們去尋它,它已經迫不及待跟我們會面了,不急,昨晚我和阿玉想了個法子,絕圣棄智,去把緣覺方丈和滕將軍請來。”
眾人很快到了房里,滕玉意在大伙面前展開昨晚畫好的一張陣型圖。
“那怪不但千變萬化,還深諳水,我和世子翻遍妖典,也沒看到此種怪,沒弄清它底細前,不宜貿然手”
說話間掃了眼角落里的那對濮舊案,自打進濮境,岸上百姓大多裳襤褸。
“不過既然它找過來了,我們也有對策。絕圣、棄智,你們”
絕圣棄智起膛:“是。”
藺承佑只在一旁笑聽著,滕玉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通,諸人自是心悅誠服。
眼看船只離岸越來越近,眾人本該做好準備下船,卻又分頭回房。
只聽岸邊傳來簫韶之樂,白霧中影影綽綽,不過須臾工夫,竟駛來好些畫舫。
領頭那艘船燈如晝,甲板上花影錯,最前頭站著兩位頭大耳的員,后頭則是一群珠翠環繞的歌姬。
兩位員臉上油的,老遠就叉手作揖:“聽聞清元王殿下遠道而來,下吳仁、劉鵲德特來拜謁。”
卻聽船上靜悄悄的。
二人疑地互一眼,不敢怠慢半分,依舊帶領歌姬們上船。
剛在甲板上站穩,冷不丁看到一位緋年獨自坐在席上。
月下,年風神俊秀,卻是笑容滿面。
兩位員一眼就認出年腰間的金魚袋,嚇得一凜,忙整理冠上前行禮。
“下吳仁、劉鵲德,見過殿下。”
藺承佑笑著拱手:“吳刺史?劉將軍?二位不必多禮。”
兩位員看他和悅,不由大松了口氣,忙又問:“不知滕將軍和緣覺方丈在何?”
“尚在房中歇息,勞二位在此等候片刻。”
吳仁和劉鵲德額上的汗,含笑對后的歌姬們說:“殿下遠道而來,想必早已乏累了,你們還不趕快上前伺候。”
“慢。”藺承佑道。
歌姬們笑容一滯。
吳仁訕訕:“殿下,這可是鄙州縣最出挑的一批歌姬,頭一回出來伺候人,難免”
“沒別的意思。”藺承佑說,“我嫌們臭罷了。”
歌姬們掩袖吃吃輕笑:“殿下莫不是說笑,妾們才剛盥浴過。”
藺承佑笑容不減:“剛聞過香的,自然聞不慣臭的。”
歌姬們只當藺承佑說笑,仍要上前,不提防腳下冒出一團火,走在最前頭的歌姬險些被火苗燒到角,嚇得連忙止步。
藺承佑冷笑:“真是不知好歹。”
吳仁和劉鵲德揮退歌姬,待要親自上前,卻聽藺承佑又說:“且慢,二位可是最臭的那兩個。”
吳劉二人抬起袖子聞了聞,赧然說:“下為了迎接殿下一行,來前特地焚香沐浴過。”
藺承佑不不慢出腰間的銀鏈,笑道:“焚香沐浴又如何?橫豎洗不掉一腥穢氣。”
那兩人愣了愣,藺承佑眼中厲閃過,手中銀蛇已如流星般朝他們襲來。
劉鵲德嚇得直往后退,吳仁右腳一跺,四周風暴起,不知何釋出一團黑霧,四面八方包卷而來,歌姬們個個變得殊形詭狀,兩手彎似鐵鉤,直朝藺承佑撲去。
整場變故中,只有劉鵲德瑟瑟發抖不知所措。
藺承佑銀鏈所之,立即激起一陣陣焦臭味,但那魅影層出不窮,很快將他團團圍在中間。可他依舊不躲不閃,分明在等待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半空中響起子清脆的話聲:“瞧明白了嗎?咬它!”
話音未落,凌空撲下兩只大,不叼吳仁也不叼歌姬,而是徑直沖向躲在一旁的劉鵲德,劉鵲德始料未及,一下被叼住了。
說來奇怪,劉鵲德一被咬住,吳仁和歌姬們就化作黑煙四竄而去。
劉鵲德原本是一副膽怯的臉,這下變得戾非凡,忍痛仰頭,卻看到船艙上坐著個小娘子。
月將小娘子的臉龐照得纖毫畢現,只見笑意盈盈,宛若神仙中人,方才那兩只神的大蝴蝶就是從背后冒出來的。
“你又是何人?”劉鵲德的嗓門突然變得很奇怪,暗夜中聽來,恍如毒蛇嘶嘶吐信。
滕玉意一抬下:“長安雙邪沒聽說過麼?遇到我和他,你算是死期到了。”
劉鵲德冷笑連連,轉頭縱河水中,兩只蝴蝶展開雙翅,立即追上。
“它們法力不夠,未必追得上。”藺承佑回頭,“來。”
滕玉意笑著往下一躍,正好撲到藺承佑懷里。
“師兄,嫂嫂!”絕圣和棄智從另一頭跳出來。
“今晚來的只是那妖怪底下的一個小怪,追上去看看老巢在何。”
“好。”絕圣棄智興地揮劍追出。
這當口,五道和緣覺方丈駕著另一艘船疾馳而來,一下就攔在了那怪面前。
滕玉意和藺承佑松了口氣。
滕玉意伏在藺承佑背上,聽得耳邊風聲呼呼,心里說不出的興,忽道:“你是不是又在鎖魂豸上寫東西了?”
“什麼?”
“我都瞧見了。”
藺承佑面不改:“長命百歲唄。”
“不對,除了這個,還有一行字。”
藺承佑拉長聲調:“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長命百歲。”
滕玉意甜笑一聲。
藺承佑反問:“你是不是也在玄音鈴里寫了什麼?”
“你瞧見了?”
藺承佑低聲:“昨晚在床上你摟我的時候瞧見的。”
滕玉意臉一紅。
“你先別說。我知道,也是長命百歲,對不對?”
“不對。你再猜。”
“那就是”藺承佑一笑,“這世上最好的郎君長命百歲。”
滕玉意伏在他肩上搖頭:“還是不對,再想想別的。”
忽聽岸上絕圣棄智大道:“別它跑了。哎喲,師兄,嫂嫂,快來幫忙。”
藺承佑一路疾掠而去,口里卻不閑著:“那就是白頭到老?”
“再猜再猜。”
藺承佑低頭看見水上二人的影子,是那樣的如膠似漆難分難舍,心中忽一:“莫不是長命百歲,一生相隨?”
“……”
“猜對了?”
滕玉意啵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好在四周迷霧繚繞,倒也不擔心被旁人瞧見。
“長命百歲,一生相隨。”藺承佑只覺心弦震,反復低聲誦念了好幾遍,“說好了,下輩子也是如此。”
滕玉意重重點頭:“有雙生雙伴結作證。”
藺承佑回頭啄一口。
又聽岸上五道嚷:“長安雙邪,你們也太不地道了,都捉住了還不面,快來收尾吧。”
兩人相視一笑,朗聲說:“來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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