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謝遲如芒在背,眼觀鼻、鼻觀心地等著一眾親王府世子從邊退出去。
他們退出殿、又退出外殿,直至殿門關合的聲音從數丈外響起,謝遲才敢提步往前走。
剛去側間沏了新茶的傅茂川卻在此時剛好折回來,經過謝遲畔腳下一停,用胳膊肘了他。
“?”謝遲愣住,傅茂川睇一睇手裡端著的茶,端然在示意他把茶端給皇帝。
謝遲這才注意到側前幾尺遠依稀有碎瓷的痕跡,顯是皇帝方才怒極,摔了杯子。
於是他自然不想去上這茶,這活兒他又沒幹過,萬一皇帝再發個火兒把這盞也摔了怎麼辦?他不是往黴頭上撞嗎?
不過眼看著皇帝就在不遠著牆正緩息,他也不敢開口跟傅茂川說不幹,只得悶悶地把茶接過,死死低著頭往前端。
“陛下。”他開口,旋即便覺到陛下看了過來。好幾種能說的話在一剎間同時湧上心頭,但下一剎,他敢說出口的又只有那句最平平無奇的,“陛下息怒,您喝口茶。”
皇帝沉然歎息,手從他手中將那蓋碗接了過去。
接著,他邊抿著茶水,邊踱向座,又對他說:“你坐。”
宮人仍是將凳子添在了離座旁不過兩尺的地方,謝遲過去落了座,皇帝默然半晌,無奈歎息:“這些個王府世子啊……”又並沒有再說下去。
謝遲低著頭靜靜坐著,心下已經準備著等皇帝問他功課的事,腦海裡把半個月來讀過的書全轉了一遍。過了片刻,卻聽皇帝道:“知道朕為什麼把你在府裡,你讀書嗎?”
謝遲怔然。
皇帝打量著他:“秋獮之前,你去拜訪忠王,想讓他給你通融一二,有沒有這事?”
一句話,問得謝遲後脊發涼。他甚至無暇去琢磨皇帝是如何知道的這事,啞了啞,離席便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
皇帝輕笑:“你這是,知道此事不對了?”
謝遲僵住。
他其實不知道。只是覺得皇帝既然知道了,又並沒有讓他同去,那說明這個做法不合皇帝的意。
皇帝凝神睇視著他,見他卡殼,反倒心下一松。
他一頭霧水,說明忠王當時所言是對的,他當真只是熱上頭沒去細想,並非存心謀劃。
皇帝又喝了口茶,也沒他起來,只說:“跟朕說說,你當時是如何想的。”
“……”謝遲雖不敢不答,卻也不敢實說,一時張得連嚨都發了,哽了兩聲,沒說出一個像樣的字。
皇帝想了想:“你說實話。但凡不是想去弒君,朕都恕你無罪。”
這顯然帶著幾分說笑的意味。謝遲略微放鬆,又滯了滯,張口道:“臣想……臣想結幾位大人,為今後的仕途做些打算。”
皇帝哦了一聲:“也就是說,你並不滿足於做前侍衛。”
謝遲微微慌了一下,繼而又坦下來,他道:“是,臣不滿足於做前侍衛。於私,臣想家中妻兒過得更好一些,於公,臣想為百姓謀福祉。”
想為百姓謀福祉,這沒錯。可話外之意便是不甘於侍奉天子,這話他倒也敢說,真是個純善子。
皇帝心裡品著,沒有不快,反而想笑。接著一抬手:“起來。”
謝遲站起,皇帝緩緩道:“‘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這話你既學過,就回去好好想想,秋獮之事你錯在哪裡。在此之前,你不必進宮當值,朕也不催你讀別的書。”
“……是,臣遵旨。”謝遲邊應聲邊悄悄抬眸,沒想恰與皇帝目上,惶恐不已地立刻躲開。
皇帝一哂:“安郊外的明德園,賞給你了。那地方秋天的景致不錯,你先去住著。想明白那句話的道理,就寫摺子遞進來,朕看完會回給你。”
這句話砸得謝遲懵了,他一時竟不知該先對哪件事做反應!
陛下竟然賞了他個園子?那可是極罕見的賞賜!
但陛下這是把他先趕出去靜心了……?
可同時,他算有資格往宮裡遞摺子了?!
謝遲訝然兩息才慌忙跪地謝恩,皇帝也沒再多說什麼:“去吧。”
謝遲出宮回府,進了府門就把要去明德園住的事代給了劉雙領。
陛下親自開口要他去,他可不敢再在府裡多待,但家人怎麼著無所謂。謝遲想了想,爺爺年紀大了,不必折騰這一趟,就親自去回了個話,報喜不報憂地說陛下開金口賞了個園子,他打算即刻去住住,以謝聖恩。
二老自然高興,囑咐了他幾句話,就放他收拾行李去了。謝遲又到了正院,三言兩語跟葉蟬說完了這事,基本也是報喜不報憂的說法,然後跟葉蟬說:“我儘快趕過去為宜,你不用急,慢慢收拾,過幾天帶著元顯元晉一道過去吧。”
“……好。”葉蟬被這喜訊砸得也懵神。
是沒面過聖,也不常出門,可即便這樣,都知道但凡是陛下開口賞下來的東西,就算是一匹布一兩茶都足以羨煞旁人,何況這回是一個園子?
又趕忙回了回神:“你去吧。家裡你放心,我料理好就過去。”
隨即又問:“讓容姨娘去嗎?”
謝遲一愣,心下掂量著,覺得一來這大半年來容氏都再沒惹事,二來把獨自扔下可能反倒又要找不痛快,就說:“去吧,反正園子大多比府邸還要大些,住得開。”
言下之意,讓容萱住遠點就得了。
他說罷又在房裡歇了會兒,就去了前頭。園子就在京郊,離得不算太遠,裡頭的東西應該也都是齊全的,用不著他自己帶太多,有什麼需要的人回來取也不麻煩。
謝遲瞅了瞅,待劉雙領裝了一箱服、三箱書,文房四寶也裝了一箱,覺著就差不多了。
在他收拾好後過了約莫兩刻,宮裡就有宦來扣了門。那宦是傅茂川的徒弟,來前傅茂川囑咐他說,廣恩伯還年輕,輕重上的事兒許還沒數,不知道陛下那麼待之後即刻就該走。讓他來時若看見廣恩伯還沒收拾,就趕催著,今晚之前務必去明德園。
於是這人來了發現謝遲已收拾妥當,還意外,拱拱手說:“爵爺,小的是前的人,奉旨領您去明德園。”
謝遲當即人套了馬車,這就乾脆利索地走了。
走倒容易,不過實際上,他心裡納悶陛下為什麼要讓他出去。單說要他琢磨那句話,在安城裡不是也照樣琢磨嗎?怕他沉不下心,那就向先前一樣把他圈在府裡不嗎?何必支得那麼遠呢?
不過他想,陛下既然這麼做了,那一定有他的深意在,不明白不要,他可以連同那句話一起慢慢琢磨。
謝遲就心如止水地在車裡安靜地坐了一路,等到了地方,那來辦差的宦親手扶他下了馬車,客客氣氣地道說恭喜,接著提點了一句:“爵爺,按以往的規矩,陛下賞您這園子,您得寫個摺子謝恩。”
這個謝遲還真沒想起來,趕忙道謝,又塞了錠銀子過去,將那宦送走了。
當日晚上,京中幾個和謝遲年紀相近的親王府世子就都聚到了一起。他們倒也沒別的事,但這不是都被陛下罰抄書了嘛,就索難兄難弟聚在一起抄了起來。
一遍三千五百多字。一百遍,那就是三十五萬多字……
幾個人抄得愈發焦躁,不過多時,最耐不住子的十王府世子謝辸就抬起頭左右瞧了瞧,繼而一聲冷哼:“聽說陛下賞了廣恩伯一個園子?他憑什麼!”
七王府世子謝逐抬頭瞧了他一眼。
謝逐早在祭禮時便與謝遲見過,對謝遲的印象也還尚可,聽言只道:“說兩句吧。陛下不止賞了他個園子,還讓他立刻就住了過去呢,什麼意思你不明白啊?”
“什麼意……”謝辸問到一半,聲音就在恍悟中卡住了,繼而神都垮了下來,“不是吧?怕咱們找他的茬?陛下這麼護著他?”
謝逐和八王府世子謝追相視一,同時無奈地一歎,謝追道:“就為護著他?你這傻勁兒,都趕上謝逢了。”
謝逢是四王府的子,在一干堂兄弟中人緣不錯,只不過是出了名的缺心眼兒。
見謝辸依舊一臉茫然,謝逐歎了口氣,繼續落筆抄寫:“說到底,不還是為了提點咱們?”
皇伯是要他們知道,別自以為仗著有親王府的份,就可以無所畏懼了。如若他們不努力不學好,他想抬舉一個不流的宗親,輕而易舉的就能讓人家的風頭過他們。
“咱啊,好好備禮給廣恩伯送去吧。”謝逐搖搖頭,“千萬別瞧不起他,也別借這機會給他臉看,皇伯盯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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