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曲園的喜氣盈門,皇宮的黎明寧靜而威儀。
永穆帝昨晚頗為疲累,沒跟往常似的熬夜置國事,不到亥時便已歇下。今晨早早醒過來,翻來覆去地輾轉半天,毫沒有睡意,所以起晨練年紀漸長之後,睡眠也每況日下,每晚睡不到三個時辰便能醒,他早已習以為常。
好在夏日清晨涼爽,隨便走走不是壞事。
出了麟德殿,往北走一陣便是太池,沿湖柳枝婀娜,漣漪輕盪。日頭尚未升起,晨風拂過面頰時而爽快,許久沒在清晨散心的永穆帝緩緩踱步,目越過寬闊的湖面,向北苑的方向。
那裡的某座宮殿,關押著周令淵。
宮變之後,永穆帝將那對母子關在玉霜殿,放任周驪音時時去探,多存了點微妙的希冀,盼著周令淵能迷途知返,洗心革面。然而直到年底除夕,他這位長子仍沒有半點悔悟的意思,彷彿打算跟他那位心腸歹毒的母親一起關押到死。
這般態度令永穆帝頗為失。
自年節起,他便下令將周令淵母子分開關押,已廢為罪婦的章皇后挪去冷宮,周遭由侍衛嚴守著。周令淵則被關到北苑,防守稍稍鬆懈,故意了些許破綻。
起初風平浪靜,父子倆默默好著,彷彿都忘了彼此。
漸漸地,北苑卻陸續有消息傳來。
有人試圖接近周令淵,只不過因宮裡章氏的眼線幾乎被連拔起,行事極為謹慎。軍察覺後,立時禀報,永穆帝則命軍按兵不,暗中留意即可。對方試探了幾回,行事愈發大膽,軍則順蔓瓜,查到了定國公府的頭上。
這種事,永穆帝半點都沒覺得意外。
過後縱容放任,從四月至今,對方非但買通北苑的宮人,漸漸又收買看守周令淵的軍小將,分明是想裡應外合,將周令淵救出這座形同的牢獄。種種消息如實報上來,永穆帝並未阻攔,只管坐視不理。
據軍昨夜報,對方瞧著時機,打算手。
永穆帝仍然沒阻止。
周令淵的去留,對他已無半點威脅,哪怕真的潛伏到定國公邊,也不過是給對方遞個合適的起兵由頭而已。自打定國公串通白蘭,以邊境戰事要挾朝廷起,永穆帝便知其魚死網破之心,這一站在所難免。
章家用哪個由頭起兵已無關痛,永穆帝只是好奇周令淵的選擇。他緩緩往北苑走,在經過湖畔的白玉拱橋時,看到負責看守周令淵的賀通匆匆走來。
永穆帝不由得頓住腳步。
賀通未料會在前往麟德殿的途中見他,忙跪地抱拳道:“啟禀皇上,對方果真手了。”
“他如何選?”
“微臣謹遵皇上的吩咐按兵不,廢太子察覺防守鬆懈,跟對方走了。”賀通垂眉俯首,姿態歷練而恭敬,“臣也派了人暗中跟踪,此時城門未開,他們必定還未出城。”
還未出城,再派兵抓回來嗎?
已經沒必要了。
永穆帝著北苑蔥蘢連綿的樹冠,深深嘆了口氣。
是君臣也是父子,中間還摻雜了后宮的攪弄,他對周令淵的極為複雜。宮變之夜,即使明知周令淵有殺父弒君之心,他記著從前因章氏而生的父子疏離,並未殺心。哪怕周令淵罪責深重,仍只足置,盼他能聽進去週驪音的勸說,迷途知返。
而今,所有的希冀徹底落空。
半年多的閉與寬容,他未能思過悔悟,仍毫不遲疑地選了章家。
終究是父子離心,強留不住。
濃濃的失襲上心間,永穆帝有些疲累似的,手去扶拱橋上的白玉欄杆。隨的侍眼疾手快,忙將他攙住,低聲道:“皇上走這麼長的路,也累了,不如乘輦吧?這會兒氣重,走得久了,於龍也無益。”
“嗯。”永穆帝沉聲頷首,待步輦過來,坐了上去。
臨行前,他朝賀通擺了擺手,“他既要走,就隨他去吧。不必追踪,也無需設防查問,將人手都撤回,安心戍衛宮。涉事宮人中,未經朕授意私自通賊的,盡數死。”說罷,疲憊地闔上眼,了鬢角。
……
今日並無朝會,盛煜先去了玄鏡司的衙署。
因剛得了個的小千金,魏鸞又安然無恙,他的腳步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輕快,就連那張慣常冷威儀的臉上都掛了笑容。玄鏡司值守的侍衛們看慣了他的冷厲,陡然瞧見角的一笑容,幾乎懷疑是眼花了。
倒是趙峻和虞淵知道魏鸞產期將近,瞧見這模樣,心裡明白了八分。
問了問,果然盛煜笑意更濃,眉頭微揚。
“生了,母平安。”
一貫的吝於言辭,語氣卻極為愉快,神裡的得意都快溢出來了。
趙峻和虞淵默默對視了一眼。
虞淵久在京城,且手裡過的多半是文書卷宗,見中意的姑娘後,禀明盛煜和永穆帝,已然婚。倒是趙峻子頗豪,自打進了玄鏡司,便將腦袋別在腰帶上,四奔波殺伐,年紀已過三十,卻連朵桃花的影子都沒見。
後起之秀都有兒了,他卻仍在打。
對視之間,趙峻神複雜。
盛煜拂袖坐到案後,手裡翻看今晨送來的捲宗,余瞥見趙峻的臉,不咸不淡地道:“老大不小的,也該家了。往後多留意。”說話之間,大抵是想起了自家妻,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趙峻被兩面夾擊,目瞪口呆。
外頭便在此時傳來宮中侍的聲音,是永穆帝跟前傳口諭的,說皇上有事召見盛統領,請他即刻宮。
盛煜聞召,遂隨他而去。
到得麟德殿裡,並不見時相和沈相的踪影,就連伺候的侍都被屏到殿外,掩門閉窗。盛煜心中稍詫,孤進到殿裡,就見永穆帝孑然坐在案後面,跟前茶香裊裊,神平靜而稍覺凝重。
在盛煜行禮後,他隨意抬了抬手。
“昨晚廢太子走了,跟著章孝溫派來的人手。”永穆帝側靠在龍首扶手上,今晨的失疲憊過去後,此刻面沉如水,彷彿毫不曾為此事容,只平靜地道:“他時就被立為東宮,宮變之前也曾有些建樹,章孝溫將他拉到邊,定是要藉此起兵,沒準會打個清君側的旗號。”
這消息來得突然,盛煜微微愣了下。
畢竟,自章氏姑侄倒台後,宮裡先前被章氏安的眼線被狠狠清理了一波,就連軍都換了不。如今永穆帝坐鎮宮廷,章氏臂膀已斷,在京城都翻不起太大的風浪,想從永穆帝眼皮子底下救走廢太子,實在難比登天。
不過聽永穆帝的話音,恐怕背後是有意縱容。
這般縱容行徑,背後必有極複雜的心緒。
君臣之外,那是另一對父子的事。
盛煜對此無從置喙,只拱手道:“看來,戰事已經不遠了。”
“這趟白蘭之行,徹底斬斷了章孝溫的側應,他沒了外援,又走出叛國的臭棋,也只剩狗急跳牆的路可走。庭州那邊如今已安穩了,屆時不宜調,一旦起了戰事,便須調朔州和隴州的兵馬,速戰速決。你也曾讀過兵書,去過那一帶,可提早想想如何應對。”
這般安排,顯然是要他參與這場戰事。
屆時朝堂沙場皆有就,許多安排便也能水到渠。
盛煜猜得到永穆帝的打算,也知道如今的肅州多是章家殘存的死忠銳,極難對付,遂肅容拱手道:“臣必定竭盡全力。”
“這段時日也別惹事生非。”永穆帝又叮囑。
盛煜道:“臣從來不惹事。”
“呵!”永穆帝被他這自負的態度氣笑了。當初是誰堂而皇之地闖進東宮,當著東宮諸將士宮人的面毆打太子,揚長而去?又是誰拿著淋淋的手跑到長春觀,將個三十歲的長公主嚇得魂不附,水米不進?這事若讓言知曉,還不得拿忤逆犯上的罪名砸滿案。
滿朝上下,就屬他最能惹事!
永穆帝只覺好氣又好笑。
啜盡杯中殘茶,他擱下茶杯時故意加重力道。
木與瓷磕的聲音在殿里格外清晰,盛煜瞥見永穆帝的神,知道剛才那話說得有點厚無恥,遂描補道:“皇上重微臣,當時授了中書侍郎的職時便惹得滿朝非議,如今定國公要清君側,自是清微臣這種所謂的佞,皇上放心,微臣自不會授人以柄。”
這還差不多。
永穆帝既叮囑過要事,瞧著已朝堂棟樑的盛煜,因周令淵而生的那失喪氣也消弭殆盡,遂埋首在案頭堆的文書裡翻找一封奏摺。那是他打算讓盛煜置的,雖看似朝堂瑣事,其實背後牽扯甚廣,適合拿來立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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