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倘若順遂,不必經歷什麼巨變,譬如神這樣。生下來就是一個得到父母兄長無限護的天之驕,在人生前十六年的世界里,最大的煩惱,除了父母不和之外,或許就是明日花朝節要到來,該穿什麼去拜花神。是“細腰窄,長釵挾鬢”還是“廣袖曳,半畫蛾眉”,那麼接下來,最有可能的人生,就是嫁給門當戶對、惜的陸柬之,從高氏變陸家婦,從此,與丈夫舉案齊眉,生兒育,慢慢地,為一個尊敬的陸家下一代子弟的慈長輩。
但這僅僅只是一種好的心愿罷了。
現實像是一頭看似沒有脾氣的驢,走著,走著,在人毫無準備的時候,突然給人狠狠地尥上一蹶子。
這種痛,正是猝不及防,才人刻骨銘心。
神如今終于明白了,原來這個世界上,的阿耶和阿娘,真的也會有無能為力,再無法保護住的那一刻。
第一次,親眼目睹自己那個高貴、驕傲的公主母親,竟失態到了這等地步,仿佛一個無助的坊間民婦那樣,絕地坐在地上哭泣。
第一次,記憶中無所不能,神仙風度的父親,只能眼眶泛紅地著,目之中,除了深深自責之外,就只剩下了萬般的無奈。
也是第一次,是如此強烈地希自己能夠做點什麼,好為父母去分擔他們的這種無能為力。
哪怕是半點,也是好的。
從前讀書,和兄弟同席,讀到“世途旦復旦,人玄又玄”,不過一笑,道一句“春不似人薄,杏花開罷又梨花”,引來兄弟們的競相稱贊。
而如今,才親自會到了,何為“人玄薄”。
原來,那些原本對你很好的人,真的未必就是因為你的“好”而對你好。
……
興平帝已下旨意,說下月十八是個適宜婚嫁的良辰吉日,從幾天前起,雙方就開始行婚聘之禮了。
據說,按照安排,要先宮,向的皇帝阿舅謝恩辭拜,然后被堂兄高胤護送著,坐幾天的船,沿江去往京口鎮,在那里舉行婚姻儀式。
又據說,京口鎮的人都在等著高氏的到來,那個婚禮,到時會非常熱鬧。
但這些,神其實并不怎麼關心。
幾天后,終于收到了一直等待著的陸脩容的回信。
陸脩容約到清涼寺見面。
清涼寺在臺城的西郊,春天,漫山開滿桃花,每年到了三四月間,游人如織。
神年年都和兄弟或是伴們同去踏春游玩,對那里并不陌生。
在高桓的護送下到了清涼寺,終于見到了好友的面。
陸脩容比神小一歲,原本格活潑,很是笑。但是這一次見面,完全變了另一個人。
一看到神,眼眶便紅了。
陸脩容告訴神,重那日,回去之后,的父親怒氣沖天,說大兄丟了陸家人的臉,將大兄書房,痛斥了許久。
的母親朱夫人,待神原本比親生兒還要好,如今卻也不許陸脩容再和神往來了。
這次出來,是央求了二兄陸煥之,讓他幫自己,瞞過了朱夫人,恐怕不能久留,說幾句話,立刻就要回去了。
“阿彌,大兄這些日很是消沉,整日關在房中,我真的擔心他……”
陸脩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得很是傷心。
神完全理解。
的傷心,想來也不會比自己要多。
知道陸脩容對高桓一向很有好。
原本,兩家也有意讓這一雙兒再結姻緣,親上加親。
但現在,什麼都不可能了。
離開山寺的時候,陸脩容坐在車中,用哭得紅腫的一雙眼,過那扇窗,頻頻回首看向自己和高桓的一幕,在接下來的那幾日里,為了神腦海中一直無法消除的一個畫面。
但是人再難過,日子還是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婚期日益近了。
神已經跟著蕭永嘉,從白鷺洲回到了城里的家中。
家中依舊門庭若市。甚至每天,門房還會收到比從前更多的拜帖。
或許因為高氏門庭太過高顯的緣故,和庶族聯姻,并沒有讓那些士族名士們之卻步,也不敢有人公然拿這個非議高家。
畢竟,這樁婚事,是皇帝親自主的婚。
可是誰又知道,在背后,那些人會議論什麼?
人后,父親只剩下沉默,母親終日難得開口說一句話,叔父聞訊從廣陵趕回,拔劍砍斷了一張案幾,他的脾氣,險些掀翻了屋頂,可是最后,也只能吞下那滿腔的怒火,什麼也做不了。
十五日。第二天的一早,就是進宮的日子了。
這個晚上,從重后就沒再面的陸柬之,投來拜帖,求見高嶠。
高嶠在書房里見了他。
重至今,不過也就三兩個月罷了,陸柬之卻清瘦了許多,所幸,神看起來還好。
他告訴高嶠,明日,他便要去往州擔任郡守了。今夜過來,向高嶠拜別,也是向他謝罪。
他說,他自己也就罷了,當日,因為他的沖,更是因為他的無能,令高家、令神,一齊陷了這樣的境地。
他是個罪人。萬死不能辭其罪的罪人。
他真的向高嶠跪了下去,以額叩地,久久不起。
高嶠一不地坐在那里,著陸柬之伏拜于前的影,最后,只問了一句:“你可有話,要我轉給阿彌?”
陸柬之慢慢地直起了,出神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沙啞著聲,說:“我無對,也無話可說。從今往后,只能遙祝玉安,盼事事順遂。”
陸柬之向高嶠再次叩頭,從地上起來,退了出去,轉而去。
神已從下人口中得知他來的消息了。
知道,自己不該再去見他了。
可是,就算只是阿兄,一個相識十幾年,也呵護了十幾年的阿兄,如今他就要黯然離開都城,去往那遙遠的西南,難道自己不能去送一送他嗎?
追到了大門后,看到了那個離去的落寞背影,一聲“陸阿兄”,分明已到下,卻又仿佛被什麼給哽住了,竟就喚不出口。
陸柬之已出了高家的大門。
他仿佛覺到了什麼,遲疑了下,停住腳步,慢慢地回過了頭。
他立于外,神立于里,兩個人的中間,不過隔了一道門檻,卻猶如劃出了深淵巨鴻。從今往后,弄玉另嫁,蕭史陌路。
“阿兄,西南迢遠,你此去,多加珍重。”
神凝視著他削瘦的一張面龐,輕聲說道。
大門前的燈籠,照在了他的臉上,半明半暗。
他的眼底,仿佛有淚閃爍。
他沉默了良久,向神深深一躬,隨即轉,快步而去。
神靠在門邊,目送那個縱馬離去,最后消失在了迷離夜中的影,黯然神傷。
他的自責、他的愧疚,他的無奈,還有他的恨,在的面前,全都化作那無聲的深深一躬。
這一輩子,他們誰也無法再次回到昨天了。
……
陸柬之回到陸家,在門前下馬,他的一個隨從等在那里,匆匆迎上,附耳,焦急地說了句話。
陸柬之神微變,立刻翻上馬,再次離去。
……
李穆明日回往京口預備婚,今夜,許泌在他位于城外的一豪華私園里設宴相送,夜筵作陪者,多達數十人之眾,珠歌翠舞,窮奢極。宴畢,已是亥時末了,賓主盡歡,許泌以人作陪,邀客宿于園中。
李穆婉拒,獨自騎馬,回往這些時日暫居的驛館。
深秋的城外,月清冷,野徑若白,滿目皆是蕭瑟。
他行至一野林之側,酒意翻涌而上,見路旁臥著一塊平坦青石,猶如天然床榻,停馬走了過去,翻躺上。。
萬籟俱寂,耳畔只有烏騅卷食地上野草發出的輕微沙沙之聲。
李穆閉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林間那片月照不到的暗影里,悄無聲息地冒出來了七八個夜行之人,朝著路邊那塊臥人的青石疾行而來,轉眼之間,將那人圍在了中間,亮出刀劍。
殺人的利刃,在月之下,泛出道道冰冷的白寒芒。
李穆睜開眼睛,從臥石上緩緩翻坐起,目掃視了一遍周圍,最后落到一個面臉蒙住的人的上:“陸煥之?”
陸煥之見被認出了,一把扯掉蒙面,咬牙切齒:“李穆,你害我長兄至此地步,我陸家從此蒙,我豈能容你活在世上!死吧!”
他拔出寶劍,帶著那些人,朝著李穆一齊圍了上來。
伴著幾聲刺耳的刀劍相之聲,幾個沖在最前的人,痛著,相繼倒在了地上。
李穆出刀如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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