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四月,終是日暖雪融。目所見的皚皚白雪,仿佛投染缸的白緞子,一夜間被染了淺翠深綠。
夏的這一日,蓮溪寺前停下了一輛馬車。一個侍從模樣的人進了寺中,同圓覺談了半晌,清辭便被人從早課中去。
到了圓覺的禪房裏才知,是有人來接離開。可清辭並不認得來人,來人也不肯來曆。清辭起了疑心,說什麽都不肯隨他而去。不得已,那人又返回到門外,在馬車前低聲請示了幾句,又轉回,對著清辭恭敬道:“請姑娘借一步說話。”
清辭先看了眼圓覺,看到點點頭,方才跟著那人去了馬車前。那車簾靜垂著,依舊不肯靠近,心跳得卻極快。“你是……”
話未問完,忽聽見車一聲輕喚,“小栗子。”
清辭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怔站著。侍從挑起車簾,清辭抬目去,看到車人的臉。此時天將明未明,晨風輕送,他的聲音又伴著那微風再一次送到耳畔。
“小栗子,大哥哥來接你了。”
清辭總算是反應過來,幾步跑到車前,有侍從扶住上了馬車。太著急了,差一點摔倒在車轅上。
蕭煦一手扶住,微微一笑,“怎麽還這樣冒冒失失的。”
“大哥哥!你沒事了?是你嗎,你沒有事了,對不對?”
清辭一時語無倫次,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但在他麵前恪守規矩,像是的本能,即便此刻,也同他保持著他曾經要求的距離,不敢靠近。可那目裏的似海真,他心生。
乾陀的半舊僧,頭頂綰著發髻,著一竹簪,似是他從前削給的那支。發簪的雲頭掛過一串鈴鐺,每次行的時候,那鈴鐺就會叮鈴作響,他就知道就在邊——仿佛就是昨天。
渾上下沒有一點裝飾,清水芙蓉。人消瘦了,臉上那團嬰兒也不見了,卻添了一難描的弱骨風流。
“大姑娘了,怎麽還是不就哭鼻子?”看到垂了淚,他的手忍不住抬起來,想去替抹淚。但清辭下意識躲開了,自己快速拿手背掉了眼淚。
此時馬車外侍從低聲問:“陛下,可以出發了嗎?”
蕭煦那雙倉惶地支在半空的手,才得機會放回自己的膝上,卻不自地攥了起來——竟然躲開他?
“走吧。”他心一沉,連吐出來的聲氣都帶了冷意。
陛下……陛下?
清辭疑地了蕭煦,“大哥哥,陛下?你……”
或許是離開太久了……蕭煦自己忽視心裏那不快,溫聲道:“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回去再慢慢同你說。”
清辭有太多問題想問他,可不敢開口,隻得點點頭。沒有什麽比大哥哥好好活著更好的事了。自從張信那裏聽到大哥哥生死未卜的事後,憂心忡忡,臥不安枕。直到此時,心裏最沉重的那一塊石頭挪開了,終於能鬆一口氣了。神一鬆,在馬車的輕搖裏,困意上來,不知道何時睡了過去。
馬車一路沒做停留,一直到了宮城才停下來。
前來迎駕的時影上前,挑開車簾正要見禮,卻見蕭煦做了個噤聲的作。時影目掃見靠在他上睡得正香的紀清辭,忙放下車簾,同眾親衛一起在外麵默默地守著。
本在馬車一角睡的,隻是路上有一段路出奇的顛簸,差點將顛落。蕭煦眼疾手快接住了,讓靠在自己的上。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睡過一個好覺,這樣搖晃也沒醒。
蕭煦垂目看著,毫無戒備的寧靜睡,均勻清淺的呼吸。全然的依,讓他的心也跟著變得很安寧。這方寸天地,好像隻剩下彼此。此時,他可以放下所有防備和算計,容他一口氣。
清辭醒過來時是夜半,眼前見燈朦朧,了聲:“大哥哥?”
有人應聲走近,“姐姐你醒了,不?”
是銀鈴。
清辭坐起,“銀鈴!”
銀鈴拉住的手,也是滿麵歡喜,“姐姐,是我啊。”
清辭打量了下四周,房陳設奢華,富麗堂皇。不是的值房。
“銀鈴,這是哪裏?”
“綏繡宮呀。”
綏繡宮在宮城一角,已經空置多年了,看這樣子,似是重新修葺布置過。
“我怎麽會在這裏?”
“萬歲爺將姐姐安置在這裏的。因為知道我和姐姐向前最好,就指派我過來伺候姐姐。”
清辭乍一聽“萬歲爺”三個字還有些恍惚,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蕭煦。
“銀鈴,我不在的這些日子,都發生了什麽事啊?”
銀鈴目躲閃,抿了抿,避重就輕道:“咱們做奴婢的,隻知道伺候主子,哪裏知道上頭發生了什麽呀。反正,誰坐在龍椅上,誰就是萬歲爺,就是咱們的主子,隻要奉命行事就好了。”
可以為會是小火……現在大哥哥繼承了皇位,那小火呢?心裏有很多的問題要問,可一連半個多月都沒再看見蕭煦。綏繡宮裏的人,除了銀鈴,誰也不認識,更無從打聽。
在宮裏,一向是伺候人的,忽然變被伺候的,總有些不自在。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跟著,很多地方還沒走過去,就被人勸返,最後隻好老老實實待在綏繡宮裏。不想胡思想,便隻能讓自己忙起來。想起還有很多紀家的書沒抄完,便請銀鈴去文祿閣借了書來抄。
蕭煦到綏繡宮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了,聽宮裏的人說紀清辭近日睡得越發晚了,果然他來時,綏繡宮還是燈火通明。
宮人見他,正要高聲通傳,卻被他製止了。他邁步進了房,候在一旁的宮人們自覺地退開。他遠遠就看到清辭趴在桌子上枕著胳膊睡著了。
穿著煙青寢,抄書時因怕袖子蹭到墨水毀了字,天稍暖時總會綁上襻膊。兩條白皙的胳膊此時在外頭,他能清清楚楚看到臂上豔目的守宮砂。
按理,他不該把帶回宮裏。這枚棋子,到現在已經走完了最重要的幾步。
一直以來,狼環虎伺危機四伏,他不得不每時每刻都保持著清醒和警惕。好在,他終於走到了那至高之,他拿回了屬於太子哥哥的東西,將母親從冷宮裏解救出來,看著曾經的仇人一個一個死去。將過的屈辱,加倍奉還。
他表麵上手中無兵,暗中其實早蓄養了私兵。但以武奪權,是下下策,不得已才會為之。母後從小就對他說,帝王,說到底是人。“上不謀臣,下或不治”。
人心難測,但最好用的也是人心。是人,便會有所想、有所求。隻要能知道一個人想要什麽,他就能為你所用。所以,這些年來,他縱著這無數心有所求的“人心”,為他暗暗編織了一張無孔不的暗網。
當年他們不是誣陷他同先皇的人有染嗎,那麽現如今,他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在帝王家,父子、兄弟之間,親緣有限。先皇這個人,除了王芣那個人,其實並不將人放在眼裏。但他生多疑,最恨旁人覬覦他的東西,因為他的皇位也是爭搶來的。所以那時候王黨的那一計會功,而他的這一計,也才會功。讓皇帝對蕭焎生了不滿、起了疑心,比旁人做什麽都能離間他們。因為疑心了蕭焎,進而就會疑心他後的王家。
莫須有旨在攻心,方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所以,當他得到消息,知道皇帝寫下了傳位給他的詔時,雖然有些意外,卻並不吃驚。但他也知道,這份詔書宣告天下之時,必定是皇帝要毒殺母親之日。皇帝對於母親鄭氏的厭惡,不會給留命做太後。
所以,他要想辦法讓詔書在皇帝駕崩後再公諸於世,且不能讓王黨發現。即便是他奉詔繼承大統,王黨依舊會想方設法阻撓,在回京的路上就會竭力截殺。那麽就隻能放出煙幕迷眾人,以重傷避風頭。
將假詔書當作真詔書暗中送給王黨,他們放鬆警惕,進而對那奄奄一息的君王,了殺機。他這才能順利地回到京城。然後用假造聖旨、毒殺君父一罪,一舉將王黨打倒,永不超生。他其實是有兩手安排的,萬一皇帝沒有傳位給他,那麽紀清辭要寫的那一份詔書就會是他的名字,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討伐逆黨。
留下這枚棋子,其實是有些危險的。在他這裏,所有的人,都隻有“盡其用”這一個結局。但或許因大事已,舊仇得報,人的心境也悄然變化。他想,還有用,所以要留著。後來又想,就算是失了用,隻要還對他忠貞,他不介意留在自己邊。
這顆守宮砂,守的不是的貞潔,而是對他忠誠的證明。所以他不願意把放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因為他知道,天下之大,韓昭哪裏都可以去,隻有宮裏,他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闖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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