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十一世暫時收回思緒,推開麵前的一堆城防圖,裹紫袍,靜靜等待著。
他的時間很準確,震果然準時到來,仿佛來自地心深,厚重而猛烈。銀燭臺震得嗡嗡作響,一縷灰塵自頂而下,這灰塵可能已經在達夫納宮的屋頂上靜靜地待了上千年。它們落到燭苗裡,激出一片火星。這震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崗石質炮彈擊中城牆時發出的,每次間隔三小時,這是奧斯曼帝國的烏爾班巨炮裝填一次所需的時間。巨彈擊中的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牆,由狄奧多西二世建於公元5世紀,之後不斷擴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強敵麵前的主要依靠。但現在,巨彈每次都能把城牆擊開一個大缺口,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象出那幕場景:空中的碎石塊還沒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擁而上,像漫天塵土中一群英勇的螞蟻。他們用各種東西填堵缺口,有從城建築上拆下的磚瓦木塊,有裝滿沙土的亞麻布袋,還有昂貴的阿拉伯掛毯……他甚至能想象出浸了夕金輝的漫天飛塵如何緩慢地飄向城,像一塊輕輕蓋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裹布。
在城市被圍攻的五個星期裡,這震撼每天出現七次,間隔的時間很均等,像一座頂天立地的巨鐘在報時——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異教徒的時間;與之相比,牆角那座標誌基督教世界時間的雙頭鷹銅鐘的鐘聲聽起來格外弱無力。
震平息下去好一會兒,君士坦丁才艱難地把思緒拉回現實,示意門前的侍衛讓門外等著的人進來。
大臣法紮蘭領著一名瘦弱的子悄然走進門。
“陛下,就是狄奧倫娜。”大臣指指後的子說,然後示意躲在他後的子走到前麵來。
皇帝一眼就看出了子的份。拜占庭上層貴族和下層平民的服飾風格差彆很大,通常貴族服上綴滿華麗的飾品,平民子卻隻是以白的寬大長衫與連袖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狄奧倫娜的穿著卻是上層的奢華與平民的保守並存:裡麵穿著連袖白衫,外麵卻套著一件華貴的“帕拉”鬥篷,這種鬥篷本應披在金線刺繡的“丘尼卡”外麵;同時,不敢用象征貴族上層的紫和紅,那件“帕拉”是黃的。的麵龐有一種的嫵,讓人想起寧可豔地腐爛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個,混得還不算壞的那種。雙目低垂,渾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的眼睛像得了熱病似的發著,出一種那個階層的人很見的興與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問狄奧倫娜,他隻想快些把這件事了結。法紮蘭是一個穩重踏實的人,現在守城的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備軍和熱那亞的兩千雇傭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這位能乾的大臣監督下一點一點從十萬市民中急征召的。對眼前這事皇帝興趣不大,隻是出於對這位大臣麵子的考慮。
“是的,皇上,我能殺了蘇丹。”狄奧倫娜屈膝回答,發的聲音細若遊。
五天前,狄奧倫娜在大皇宮門前要求麵見皇帝,麵對阻攔的衛兵,突然從前掏出一個東西高高舉起,衛兵們被那東西鎮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從何而來,但肯定那不是尋常之。狄奧倫娜沒有見到皇帝,被抓起來給治安,被拷問那東西是從哪裡來的,招供了,他們證實了,然後,就被送到了法紮蘭大臣那裡。
法紮蘭打開手中的一個亞麻布包著的東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書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立刻變得與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士兵一樣——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一隻純金的聖杯,上麵鑲滿了寶石,金中著晶瑩,攝人心魄。聖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時代鑄造的,一共兩隻,除了寶石的形狀及分布特征外幾乎完全相同,其中一隻由曆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隻在公元537年聖索菲亞大教堂重建時,同其他聖一起放教堂地基深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室中。眼前這個顯然是後者,因為前一隻已經烙上了時間的印痕,變得有些黯淡——當然是與眼前這隻對比才能看出來,這隻聖杯看上去仿佛昨天才鑄出來一般嶄新。
本來沒有人相信狄奧倫娜的話,人們都認為這是從自己的某個富豪主顧那裡來的東西,因為雖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麵有室,但知道確位置的人很;而且地基深的巨大巖石間沒有門,甚至連通向室的通道都沒有,不大工程本不可能進。四天前,皇帝考慮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將所有的珍貴文卷和聖打包,以便急時刻能迅速轉移,儘管他心裡清楚陸路海路都被截斷,一旦破城,其實也無可去。三十個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進室,他們發現圍室的石塊幾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樣大。聖都存放在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用縱橫十二道鐵箍封死,打開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時間。當所有的鐵箍都被鋸斷,五個工人在周圍重兵監視下吃力地移開沉重的石蓋時,首先吸住眾人目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聖和珍寶,而是放在最上麵的一串還半新鮮的葡萄!狄奧倫娜說,葡萄是五天前放進去的,而且正如所說,吃了一半,串上還剩七粒果實。對照鑲在棺蓋上的一塊銅板上刻著的聖清單,衛兵檢查完所有的聖後,確定了一隻聖杯。如果不是從狄奧倫娜那裡找到了聖杯並得到了的證詞,即使在場所有人都證明之前室和石棺完好無損,也會有人難逃一死。
“你是怎麼把它拿出來的?”皇帝指著聖杯問。
狄奧倫娜抖得更厲害了,顯然,即使真有魔法,在這裡也沒有安全。驚恐地著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吃力地選擇著詞彙,“都是打開的。”
“那你能在這裡做給我看嗎,不打開封閉的容拿出裡麵的東西?”
狄奧倫娜驚恐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隻是求助似的著大臣。
法紮蘭替回答:“說隻有到某個地方才能施魔法,不能說出那個地方,彆人也不能跟蹤,否則魔法就會失效,永遠失效。”
狄奧倫娜轉向皇帝連連點頭。
皇帝哼了一聲,“像這樣的,在歐洲早被燒死了。”
狄奧倫娜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本來已經很瘦小的軀一團,看上去像一個小孩。
“你會殺人嗎?”皇帝轉向狄奧倫娜問。
狄奧倫娜隻是坐在地上不住抖,在大臣的催促下,才點了點頭。
“那好,”君士坦丁對法紮蘭說,“先試試吧。”
法紮蘭領著狄奧倫娜沿一道長長的階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在牆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塊小塊的暈,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盔甲反著火,在暗的牆上投下躍的紋。
兩人最後來到一間暗的地堡,寒冷讓狄奧倫娜裹了鬥篷。這裡曾是皇宮夏季存放冰塊的地方,現在地堡裡沒有冰決,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著一個人。他是戰俘,從殘破的裝束看,是奧斯曼帝國的主力安那托利亞軍隊的一名軍。他很強壯,火中狼一般地盯著來人。法紮蘭和狄奧倫娜在鎖的鐵欄門前停下。
大臣指指裡麵的戰俘,“看見了?”
狄奧倫娜點點頭。
法紮蘭把一個羊皮袋遞給,向上指指,“現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頭拿給我。”
狄奧倫娜從羊皮袋中出一把土耳其彎刀,像一在黑暗中發著冷的殘月。把刀遞還給大臣,“大人,我不需要這個。”然後用鬥篷前領半遮住臉,轉沿階梯向上走去,步伐悄無聲息。在兩排火把形的暈和黑暗中,仿佛在替變換外形,時而像人,時而像貓,直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法紮蘭目送狄奧倫娜離去,直到在視野中完全消失,才對邊一名衛軍說:“這裡要嚴加守衛。他,”他指指裡麵的戰俘,“一刻也不能放鬆監視!”
軍離開後,法紮蘭揮揮手,一個人從暗影中走出來,他披修士的深披風,剛才恰與黑暗融為一。
“離遠點兒,就是跟丟了也沒關係,但絕不能讓察覺。”法紮蘭低聲囑咐道,跟蹤者點點頭,同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像戰役開始後的每個夜晚一樣,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一夜也沒有睡好。敵人的巨炮打擊城牆的震每次都驚醒他,再次眠時,下一次震又快到了。天還沒亮,他就披起來到書房,卻發現法紮蘭已經在那裡等著了。那個巫的事他幾乎已忘到腦後,與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和哥哥約翰八世不同,他更現實一些,知道把一切托付給奇跡的人最終大多死無葬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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