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公公。

公公的下顎繃得很，緒十分忐忑與糾結。

看了眼被拽住了胳膊，喜主道：“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什麼來了？”

“沒有，”公公搖了搖頭，“我就是心里實在不踏實。

還是咱們前回說好的事，如果、如果主子那里真有什麼想法，你一定提前讓我知道。

我跑不了，我就想收拾收拾，面面走。”

語氣發，足見心恐懼。

喜也被傳染到了，心里一陣擂鼓。

可眼下著實不是害怕的時候，喜寬他道：“你既沒有與馮嘗打過道，查也查不到你頭上。馮嘗說是‘公公’，可你本家本不姓。知道你原先姓什麼的就只有主子與我，馮嘗毫不清楚，宮里又能查到你什麼？”

公公安自己，連連點頭：“是、是這個道理！連我都快忘了本家姓什麼，那姓曹的便是翻遍宮闈也不可能找到我。”

喜又問：“外頭見過你的……蘇昌見過，是吧？”

公公眉宇鎖，沉聲道：“蘇昌給蘇議干活的，他去哪里出賣我？輔國公咬得再，也沒咬到蘇昌。”

這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并非他有萬分把握，而是心里越虛、聲音難免越大，靠著這種辦法來給自己壯膽。

偏壯膽也無法真壯起來，公公試探著問：“應該沒有吧？”

喜認真想了想，道：“王芪借了蘇昌的鋪子對道衡下的手，那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倘若輔國公真有消息，蘇昌還能好好做一年買賣？我聽說，他這兩個月賺了不！”

公公這才長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半：“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你先莫要自己嚇自己，”喜拍了拍公公的胳膊，“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的事！我反正答應過你，一旦主子有什麼代，我肯定悄悄知會你，不會讓你走得狼狽。”

公公抹了把臉，放開了喜。

等人一走，他又在杌子上坐下，踩起了碾盤。

活到這把歲數，他見過的死人也不算了，有些死得慘烈、收殮時才得個面，大部分則是一點都不面，能得席子一張都算好了，真正走前面、走后還面的，之又。

不過，王芪走時還算不錯。

自己換個好裳、主懸梁，好過鬧起來還難逃一死。

他也想學王芪。

年前新做了裳，他特地一次也沒有穿過，收在箱籠里，就想等需要時才穿。

公公又看了眼藥碾。

他知道很多藥方，其中也有一口致命的，他已經調配了些收著。

以他和喜的，他不掙扎不反抗、老老實實地走，再給喜留點銀錢，喜應是會替他買口棺木。

他的命也拿回來了，到時候一塊葬，下輩子不用做個殘缺的人……

這廂，公公想的都是后事的安排，另一廂，喜回到前頭，主子剛巧回府。

顧不上再去翻舊日冊子，喜跟著主子、伺候他更凈面。

金貴人拿帕子干凈了手，睨了眼喜：“有事就說，別瞞著。””

“是，”喜忐忑極了，著頭皮道，“汪狗子那兒送來的消息，馮嘗開了口，提到了‘太監’，說了多，眼下還不清楚。”

金貴人手的作一頓，沉默片刻，道：“他提到了太監？”

喜點了點頭，悄悄打量主子神。

主子看似面無表，但說不好到底是在思考什麼。

比起道衡與王芪，喜自然與同是太監的公公更親近些，也有濃濃的亡齒寒的畏懼。

因此，他大著膽子與金貴人道：“小的想不明白，馮嘗從哪里聽說了公公？他們應是完全沒有接過。主子，您說會不會是他就知道您邊有個公公，其他的都不了解，為了在曹公公手里口氣，故意編造故事？”

金貴人把帕子丟回了水盆里：“他說了一句，就會有第二句、第三句。”

喜默默哀嘆一聲：“那您的意思是……”

金貴人沒有說話，轉看著院子。

這屋子的一側原都是落地窗板，隨著春日來臨，依照舊例又把窗板歇了，掛上垂簾。

此時簾子卷起，連通了外頭廊廡，院子里的青蔥之意映眼簾。

喜順著金貴人的視線看過去，就見那一小片竹子地上冒了筍尖。

過了好一會兒，金貴人才緩緩開口：“你讓公公過來一趟。”

“主子？”喜低喚一聲，見金貴人并無多余反應，只能應下。

晚霞將散時，公公見到了去而復返的喜。

喜道：“主子讓你過去。”

公公巍巍扶著椅背：“到時候了？”

“吃不準，”喜著聲道，“既然不認得那馮嘗，你與主子再好好說說。”

公公沒有一點底：“王芪他們都死了……”

“不一樣，”喜急忙道，“你與主子的分總是不一樣的，你伺候過章主子。”

兩人皆是沉默。

太久太久了，久到有很多很多年，都沒有人再提及過章主子，連主子都不會掛在邊。

半晌，公公哭喪著臉，道：“我跟著章主子時，也就不到十歲，哪里能談得上伺候？”

“可主子惦記，”喜又道，“要不然窗前怎麼會是一片竹子？

四季花四季換，只那片青竹多年不，還不就是章主子走之前那半年多，能看得到的就是那麼點青竹呢？

我剛過來前，主子又在看著，我琢磨他也想著你從前那些功勞。”

話開了頭，陳年記憶慢慢泛上來。

想到章主子病弱的，想到病重時偶爾會認錯人，想到他為了安病糊涂了的章主子，還裝主子的聲音“騙”……

公公抹了抹眼眶：“章主子走得早，也可憐，好日子一天都沒過上。”

喜其實并沒有見過章主子。

他跟著主子時，章主子早就過世了，也是后來替主子辦事時才把舊年恩怨都弄明白。

“你在外頭等等，”公公道，“我換裳，主子真要不留我……”

喜也不敢與他打包票，依言出去了。

晚霞盡了，天漸沉。

喜的心也一點點沉下去，他盼著公公好。

如果這幾年功勞不的道衡活不了，與主子有舊日分的公公也活不了，那有朝一日出紕的是他喜，他還能活嗎？

等公公面面出來，兩人一塊過去。

這一路，公公事無巨細地與喜代后事。

私房銀子藏在哪兒、命又收在哪兒，喜一一記下，直說到主子屋前才住了。

喜守在外頭，公公一人進去。

繞過落地罩，他就看到了主子，如喜所言，主子站在連通的廊廡下，院子里石燈點上了，映出青竹影影綽綽。

公公上前去，跪下行禮：“主子。”

金貴人扭頭看他，見他上穿著新裳，頭發梳得油亮，不由愣怔：“怎麼？你趕著出門？”

公公聞言，臉上刷的白了，額頭抵著地面：“小的沒想出門，小的不會和道衡妄圖逃走、給您添麻煩。”

金貴人這才反應過來，本就繃著的臉越發難看。

“你想死？”他冷聲道，“我說過你可以死了？”

公公渾一，這話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可偏偏主子之后再沒說一句話，只那道冷冷視線落在他的后背上、讓公公如芒在背。

想到喜的話，公公壯了壯膽子。

了不起都是死！

“主子，小的不想死，”公公哽咽著，“馮嘗代出了小的，雖然小的也弄不明白為何會出這種紕，但、但小的懂規矩……”

被抓到把柄的人，主子是不留的。

他也好，喜也好，跟著主子這麼多年，豈會不曉得？

“小的是想著，今日若上路了，就收拾得面些，”公公又道，“也不臟了您的眼。”

金貴人垂著眼一瞬不瞬看著公公。

腦海里翻涌過許多畫面，那些深埋在記憶深、他本以為都不會再想起來的畫面。

良久，他一字一字道：“你不用這麼積極。馮嘗既不認識你，你又擔心他什麼？我都不擔心。”

公公心中一喜，猛地抬起頭來：“主子？！”

“回去老老實實待著，”金貴人道，“別做多余的事，你就還能活上很久。讓喜進來。”

公公連連磕頭，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

喜就在外頭，只是沒有聽見里頭說話容，此刻見公公那歡喜神，他眼睛也不由一亮：“沒事了？”

“沒事！”公公激不已，卻還記得住聲音，“主子讓我老實待著，我這就回去了，還有，主子讓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