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往往想要在一遮掩的東西,總會在旁的地方顯出來,是防也防不住的。
那時距離乞巧廟會過去七八天,宋瑙甚出門,大多時間拿來繡一塊紅被麵子。
宋家二老覺察出沒什麽神頭,終日蔫頭耷腦,越發不走,便想勸出去沾一沾地頭煙火氣。
宋瑙剛聽出點苗頭,立刻往床榻一躺,四仰八叉,似的雙手死攥住被單,毅然決然:“上回爹娘趕我出府,我折了一條,差點兒把小命待在山裏頭,可見外頭世道兇險。爹娘若還執意要我出門,就這麽原樣連鋪蓋與我一起扔出府去吧,命都要沒有了,要臉麵也沒多大用。”
宋沛行拿的潑皮樣兒沒轍,探詢眼轉向椿杏:又怎麽了?
椿杏同樣迷茫地搖一搖頭,宋沛行正再問,府外傳來一陣雜腳步聲,起先隔著道府門聽得並不真切,但那些個響聲很快便穿牆破府,在堂前掀起一重大過一重的喧鬧。
宋沛行被引了過去,宋瑙不是個太給自己找事的人,在哪裏躺下,便就在哪裏多躺一會兒。直到在由遠及近的哄笑中聽得有人高喊什麽宋大小姐,才一骨碌從床榻爬起來,盤吩咐椿杏:“去,看下怎麽回事,青天白日鬧得慌。”
椿杏腳麻利,抄近路直取前廳,不多時便狂奔歸來,慌張中遭門檻絆了絆。
“我、我聽老爺喊那領頭的國舅爺。”
“當今能稱得上國舅的,唯有皇後娘娘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了。”宋瑙沒多想,同一姿勢坐久了,尾椎骨硌得有些疼,探手了一,順口問,“他來做什麽?”
“他說七夕夜與小姐偶然一見,傾心難忘,要……要討小姐做八侍妾。”椿杏嚇出眼淚,“國舅帶來一幫人,可能是家仆,樣子不三不四倒像地打手,還哐哐抬來好些箱子,橫七豎八扔在前院,落腳的地方都沒了,說是下聘來的。”
聽完頭一句時,宋瑙腦袋嗡的一聲,被一邪火驅著,差一丁點兒衝出去跟放話的人理論。
——你才是八侍妾,你祖上全是八侍妾!
但那顆膽子稱一稱也沒幾兩重,待椿杏把話說完,那簇小火苗差不多也被雨打風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幾天前那沾帶酒氣的夜風,像陡然穿過白日天,撲向麵門。宋瑙左右一聯係,即刻就將兩連接到一塊兒。連滾帶爬下了床榻,邁過椿杏向廳堂跑去。
盡管那時天遲重,又相隔多日,但宋瑙仍然一下子認出那張臉。
五是好的,可流氣過甚,常年地尋歡作樂把底子掏空了,長相倒其次,誰見他第一麵都會想問上一聲,這個未上年紀已不住猥瑣勁兒的富家公子是誰?
宋瑙躲在廊上,聽爹爹語氣逐漸冷:“多謝國舅爺抬,可惜老臣家中子嗣單薄,隻這一個掌上明珠,不求嫁個權勢滔天的,但斷不可能去做人第七、第八房的侍妾。”
哪怕宋瑙從前不了解國舅其人,但今時觀之麵相,便知是刁鑽狹隘之流,不論嫁與不嫁,話說到這份兒上,梁子怕是結下了。
左思右想間,不當心自圓柱背後出頗凝重的小半張臉來。
宋母餘瞥見了,掩在袖口下的手朝輕輕擺了擺。
記憶中,母親上一次這樣看,眼底摻風帶雪,憂思浮,還是莫家獲罪斬首的那段時日。因為宋氏與莫家的一些淵源,宋母常說,他們不怕牽連,但就這一個兒,做夢都擔心護不周全。
宋瑙退回紅柱後頭。
堂前的氣氛越發膠著,國舅手底下那群嘍囉幹慣欺男霸的活兒,說出的話也一句賽一句鄙。宋瑙反手掐住柱,指節泛白。在原地站了會兒,似痛下什麽決斷,忽然鬆開手往馬廄跑去。
偏門外飛起遍地輕塵,一輛馬車絕塵馳遠。
車夫在虔親王府前喝停馬車,宋瑙走下車去,還未自報家門,守衛們對視一眼,便將請進府去。到底是將軍府的守衛,人穩話不多,徑直將領進書房。
同見過的所有室都不一樣,一呼一吸間是別沒有的兵戈氣息。
豫懷稷今日穿了件淡青便服,卻仍舊能與鋒利的空氣融一。他向宋瑙勾一勾手,笑道:“過來。”
宋瑙依言上前,他遞去一盤零食:“剛差後廚拿來幾樣點心,不知道你要來,沒備什麽好東西,當個小零吧。”看的眼神亦是一貫溫煦,“大早上的往我府裏趕,遇到難了?”
他這一問詢,似把刀子,準割開了宋瑙的淚腺,吧嗒吧嗒往下掉珍珠粒子,抬手抹淚的途中順手取走一塊鹹桃,一麵哭,一麵鼓鼓囊囊地往裏塞。
落淚之迅猛見慣紅眼眶的豫懷稷也為之一怔,旋即無奈:“好端端哭什麽?”
哭什麽,宋瑙也講不明白,是哭國舅求娶這樁事嗎?似乎也不全是。
來時這麽長的路也沒落淚,可見不是非哭不可的,大約是豫懷稷太好了,好到小哭包的核無可藏,就像貓咪攤開四肢,向疼惜它的人出肚皮。
“你這個哭法太傷氣神。”豫懷稷徐徐引導,“要不先歇會兒,咱們講講話?”
宋瑙點一點頭,乖順地抱住食盤坐到一邊,啜聲從乞巧節說到今早的事,咬一小口說一句,滿盤吃食就這樣見了底,的緒在一聲飽嗝中趨於平穩。
聽完前因後果,豫懷稷垂下碗盞,看似輕手一放,可案幾登時陷下去碗大個坑。
他冷笑:“徐斐這狗東西,他當我是死的?”
話落時,案幾裂開一道道細紋,自碗邊一圈向四周蔓延。
“徐斐”這個名字於宋瑙而言過於陌生,反觀豫懷稷,張口即來,像是過手的。宋瑙惴惴問道:“我曾聽聞,國丈的正房夫人育有二,唯獨側室生下一個兒子,是寵慣著長大的,想要什麽沒有拿不到的?”
“嗯。”豫懷稷的手指順著碗沿緩慢挲,宛如手下的不是碗,而是徐斐那顆狗頭,“早些年前見過一麵,後來據說他爹嫌這孫子總惹是生非,趕他去郊縣待了幾年。”
這罵人的話乍一聽暢快,仔細一想略有些差輩分,把宋瑙聽笑了。豫懷稷見一雙兔兒眼彎了彎,語氣也鬆了些:“他現在長什麽熊樣?”
盡管王府是個沒人敢聽牆腳的地方,但宋瑙仍掩了掩,頗有背地裏論人長短的自覺:“書裏說,子是水作骨,男子是泥作骨,可國舅不一樣,他怕是拿豬油的子,渾上下沒有一是不油膩的。”
“沒錯了。”豫懷稷麵含輕笑,“他誠然是塊豬油,還是塊富貴有權勢的豬油,被他盯上的不層皮也得惡心好幾年。倘若你想一兩年婚,嫁去一般府宅是拿不了徐斐的。”他中指屈爪狀,扣向碗壁,“你不辭辛苦跑過來,可見有些想法,需要我協助一二?”
宋瑙的下因驟然驚往裏了,細瘦的脖頸上生生出了兩道頸紋。
豫懷稷前半段說得在在理,所謂一般府邸拿不了,不正暗示他能拿嗎?按正常思路,隨後不該是主解圍,提出娶過門嗎?怎的語意一拐,把話拋回給了?
宋瑙勉力保持鎮定:“前段時間坊間傳出一些流言,諸如準王妃之類的話,那次在華坡,王爺說有耳聞,又說好的。”鼓足勇氣,“時過境遷,如今吧,我也覺得……”
宋瑙豁出臉皮,艱地吐出兩個字:“好。”
隻差明著說:求你娶我。
可豫懷稷似乎打定主意要將按在恥辱柱上,子微微前傾,輕笑間舌尖掃過後槽牙:“那我與你小像上那些公子哥,哪個好?”
宋瑙並不懷疑,敢說豫懷稷更好些,這人便敢追問一句:好在哪裏,請舉例說明。
何況論平庸無能,他相較那些人是有不小差距的,宋瑙一時語塞,完全失去了適才說國舅壞話時的快活靈巧,舌僵,宛如被丟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
“看起來,我是不如你相的那些個小公子了?”豫懷稷手扶碗盞,手骨微一使力,瓷碗“噗”的一聲從坑裏拔出,“他們能娶得你,我娶不得?”
他嗓音浮浮沉沉,細聽之下不難聽出一拈酸不悅,宋瑙一怔,因前頭一通哭,眉睫上的猩紅尚未褪盡。看向別,半晌,輕聲說:“王爺會考量我,大約是與我家有關。”
許多話原該看破不說破的,可人總有某一時刻,大腦十分叛逆,來不及多想便說出口:“我與文國公係出同宗,明麵上的門楣不算太低,其實這些年養花逗鳥的不足與外人道。”雙手團拳,垂在膝頭,“而爹爹是個五品郎中,居中遊,離權位中心還很遠。
“王爺如今地位過於顯赫了,不想再娶個權臣之,為大昭的活靶子。”
說到這裏,撇了撇,委屈地說:“而我恰好卡在王爺的標準裏。”
中規中矩,上不至惹人忌憚,下不至失了份。
豫懷稷手肘支在案幾上,指節虛撐著後腦勺兒,若有所思地聽完這一大通。他這才直起腰板,總結歸納:“你怕我選擇你,同你挑揀帝都那些公子哥是一樣的,有所圖,但沒意?”
宋瑙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又一連拋出幾道靈魂拷問。
“可你相看那些人的時候,求的是他們喜歡你嗎?
“他們瞧的不也是你的家、樣貌、子,可都沒見你計較過,怎麽偏到我這裏,開始計較起意來了?
“是我與他們不一樣?”
問及最後,豫懷稷黑夜似的眼底星星點點皆是笑,半似蠱,半是循循善。
可憑前兩個問題就已經考倒宋瑙了,現下若非還記得此番是來幹什麽的,很可能會朝豫懷稷拱一拱手,由衷道一聲:告辭。
畢竟今日份的恥已逐漸滿額,頭頂似乎冒起青煙,渾燙乎乎的。
擔心再待下去,將來墓誌生平上便會刻了:終年十五,卒於恥。
可豫懷稷非但不打算放過,甚至還想添把火。他起走過去,錦長靴,每一步都像踏在通往墳頭的路。宋瑙一個不穩,險些從座椅上下來,而他趕在這之前橫到麵前,雙手撐住兩側扶手,躬將連人帶椅環在一小方天地裏。
退後一厘,豫懷稷欺一寸,很快把人到椅子邊角撲騰不得。
滾熱的鼻息呼呼而下,落在珠玉似的耳垂上。
“當你說的都對,但權臣到底是數,撇去這些個,餘下的可太多了。陸秋華的幺妹也二八年華一枝花,我怎麽不去找,非要跟你過不去?”
宋瑙此時腦子糊一團,磕磕地問:“兔、兔子不吃窩邊草?”
豫懷稷低笑一聲,忽又沉下幾分,聲喑啞:“我瞧們都不如你,你說怎麽辦?”
縱然宋瑙大腦已渾如一團糨糊,太長的話左耳進右耳出,難以思辨,但這句聽得明白。耳尖剎那通紅,心想:你乃是的將軍了,遇事不該問旁人,要學會自己拆解了。
一麵腹誹,一麵把頭別開,側臉暈開大片般的紅,落豫懷稷眼底甚是豔麗。
他看得歡喜,便俯多賞看了一會兒。就著這個姿勢,他抬高聲量朝門外道:“戚歲。”
被喚進來的人剛一邁,立即如遭雷擊,隻見兩人挨得極近,他家爺似一偏頭便能親到宋姑娘的耳郭。
他被迫看了這個職位不該看的畫麵,心中正惶惶不安,就聽豫懷稷說:“去,帶幾個人陪宋姑娘回府,把徐斐下的聘都丟出去,給我騰個地兒。”
這句話信息太多,戚歲足足消化了十幾秒,不由得歎服,他家主子確實厲害,這回來才多久,拿下人家黃花大閨的速度堪比在邊關攻城略地。
故而,這次不必戚歲出去傳什麽,有許多人親眼見到宋瑙大白日從豫懷稷書房出來,拿手背住兩頰,卻擋不住溢出的緋紅,步子既快又碎,而戚歲全程一臉姨母笑地跟在側後方。
豫懷稷送走宋瑙,站到桌前,拿過一本空白奏折,鋪開研墨。
思忖須臾,他提筆落下十六個疏狂大字:
先來後到,天經地義;半路截和,天打雷劈。
稍等墨幹,他差親信快馬加鞭送去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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