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的靈力飛到一半便到了盡頭, 如同托車沒了油。

于是兩人只得乘上裴渡的湛淵劍，一路晃晃悠悠，從海面回到海灘。如果非要形容, 大概就是從狂野飆車變小三慢慢騎, 倒也稱得上愜意。

夜半的海面遼闊無垠, 雖是深藍近黑, 但因倒映著星空燦爛，四面八方皆點綴了螢。當湛淵緩緩從上當路過，劍氣如霜，劃破道道雪白亮。

等上了岸，周遭早已不復往生祭典時的熱鬧喧囂, 放眼去見不到人, 一片荒涼蕭索。

迷心蠱殺傷力極大, 即便是孟小汀那樣的修士，拼盡全力也只能除掉其中之一。凌水村的諸多村民從未接過仙道法，面對那樣怪異驚悚的場面, 定然傷亡慘重。

謝鏡辭一路留意著四周景象，同裴渡一并回了凌水村，行至村口，總算見幾道人影。

往生祭典已然中止，街邊行人滿面驚惶，無一不是提心吊膽、面慘白的模樣, 等靠近醫館, 哀嚎聲就變得更多。

“謝小姐、裴公子。”

傷的村民太多，醫館容納不下，只能把多余的傷患安置在門邊。村長守在一張張床鋪旁側，正在為其中一個孩拭傷口, 瞥見二人影，頷首致意:“我聽聞二位破開了山上的陣法，多謝。”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謝鏡辭看一眼跟前簡陋的木床，不由皺眉:“這孩子也中了迷心蠱？”

那床不過是塊被支撐起來的木板，鋪了層厚重被褥。躺在中央的小孩看上去只有六七歲大小，面無、滿頭冷汗，額頭被磕破了一大塊，正往外滲著。

似是被嚇得厲害，蜷著瑟瑟發抖，眼眶紅腫，應是哭過很長一段時間。

村長嘆了口氣，點頭:“蠱師不分青紅皂白，對每個參加往生祭典的人都下了手……這孩子被嚇壞了，迷迷糊糊跑進山里，從陡崖摔了下去，造孽啊。”

謝鏡辭皺眉。

那人用著復仇的理由，其實是在進行一場無差別屠殺，或許他從未想過善惡錯對，心里唯一的念頭，唯有把這個村落置于死地。

說到底，這出“復仇”只不過是他用來宣泄不滿、抒發暴殺氣的幌子。

“瑤瑤別怕。”

村長聲線，繼續為孩去額角的泥土:“待會兒我就幫你上藥。”

謝鏡辭好奇:“村長懂醫？”

“略懂，不。”

村長溫聲笑笑:“二位道長也看到了，此次變故突生，不人了傷。醫館人手遠遠不夠，我雖是外行，但總歸能幫上些忙——這孩子爹娘全都神志不清，正躺在醫館中療傷，我便想著來照顧照顧。”

現如今的凌水村，的確傷員遍地。

作溫和，神專注而認真，一點點去孩額頭上猙獰的跡。后者本在戰栗不已，因為這份溫的，臉上總算多出若有若無的。

“我……我不怕。”

孩怯怯一:“夫子您說過，不能輕易掉眼淚。”

裴渡微怔:“夫子？”

“是我。”

村長笑笑，眼角皺眉開:“凌水村地偏遠，很能與外界通。孩子們要想上學堂，必須走上大半個時辰，才能抵達離這兒最近的太平鎮，于是我在村中開了間學堂。”

原來這還是個老師。

謝鏡辭心下微，抬眼將細細打量。

村長說起三十年前，聲稱自己只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那如今的歲數，應當是五十上下。

然而當初頭一回見到，謝鏡辭下意識覺得這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嫗——頭發花白、形干癟瘦小，皺紋更是遍布整張面頰，如同深淺不一的壑。

想來是因太過勞，白發早生。

謝鏡辭心生敬意，嗓音不由放緩:“辛苦了。”

“夫子人很好的！學費只收很一部分，像何秋生他們家里沒錢，就干脆不收。”

孩對村長很是推崇，聞言來了興致，竟不再喊痛，而是兩眼放，耐心列舉村長的事跡:“平日里也是，無論有誰——哎呀！痛！夫子，這藥好辣！”

村長斂眉淡笑，繼續給上藥，并未回頭看謝鏡辭與裴渡:“二位別聽胡說，這小丫頭，吹捧人倒是一套又一套。”

裴渡溫聲:“村長如此行事，的確令人傾佩。”

“也許是因為，我小時候也跟這些孩子一樣。”

半晌，低低開口，語氣里多出幾分悵然:“家里沒什麼錢，爹娘整日忙著捕魚尋寶，雖然一心想上學堂，卻也心知肚明，難于登天。”

謝鏡辭順勢接話:“您兒時未曾念過書？”

“所幸有了轉機。”

村長無聲勾，不知為何，眼中卻笑意寥寥，更多是遲疑與茫然:“當初有個好心人突然出現，為整個凌水村的孩子都購置了筆墨紙硯，甚至建造出一所學堂……只可惜我們從不知曉他的份。”

謝鏡辭恍然:“是哪位富商所為吧？”

老嫗卻是沉默，混濁的雙眼中晦暗不明。

“說來也奇怪，雖然從未見過那人，我卻總覺得他不應該是個富商……怎麼說呢，他應該是個隨可見的普通人，相貌尋常，眼睛很亮，看上去溫溫和和，對什麼都不太在意的模樣，在雨天的時候——”

說到這里，終于意識到自己多言，眼睫一，恢復了如往常一般和善的笑:“抱歉。總之，正因有了那間學堂的教導，我才得以變如今的模樣，后來學堂散了，我便在原址上重開一所，也算報答當年那位先生的恩。”

“先生？”

謝鏡辭很快接話:“資助者是名男子嗎？”

村長又是一怔。

在春夜寂靜的星海下，這一瞬的沉默被無限拉長，片刻，角微咧，出猝然的笑。

“或許是兒時做的夢吧，我小時候總胡思想。”

有些悵然地道:“我與那位，是從未見過面的。”

話題至此，就到了終結的時候。

謝鏡辭還有要事在，不能在醫館多加停留，因此問得開門見山:“宋姨，你知道顧明昭住在哪兒嗎？”

“明昭？離開醫館，朝著東南方向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到盡頭，遇上種了棵榕樹的小院，那就是他家。”

“唔”了聲，繼而又道:“顧明昭應該不是土生土長的凌水村人吧？”

“他是十多歲來這兒的，說是想要探尋寶，結果后來便一直住下了——二位不會懷疑他是蠱師吧？”

村長語速漸快:“絕不可能是他。那孩子在凌水村生活這麼多年，從沒做過壞事，還屢屢幫襯學堂里的事務——況且我見過溫知瀾，和他是截然不同的長相。”

說著一頓，緩了口氣:“溫知瀾，就是當年那男孩的名字。”

“宋姨放心，我們只是想找他問些事。”

謝鏡辭笑笑:“至于蠱師，應當并不是他。”

事漸漸變得更有意思了。

念及方才村長提到的神資助者，普通人，眼睛很亮，相貌尋常又溫溫和和……似乎每一點，都能與顧明昭不偏不倚地撞上。

而之所以不會被蠱毒纏，除了他就是蠱師本人，還有另一種可能。

一個天馬行空、鮮能有人想到的可能。

*

順著小路一直往前，沒過多久，就能見到那間種著榕樹的院落。

顧明昭閑適，除開種樹，還在院子里養了不五六的花，如今春分已至，端的是花團錦簇，姹紫嫣紅。

就是大紅大綠，著實有些俗。

院子里的燈還亮著，從窗戶里映出幾道人影，還有一聲慘絕人寰的痛呼:“疼疼疼！輕點兒輕點兒！我要死了要死了！”

蒼天可鑒，那個躺在醫館門前的小孩，都沒得如此哭天喊地。

莫霄吸了口冷氣:“兄弟，堅持住啊！咬牙！使勁兒！”

然后是孟小汀抓狂的聲音:“大哥，藥膏明明才到你的一點點傷口！還有莫霄閉！你那什麼臺詞啊！”

謝鏡辭:……

謝鏡辭走進院子，敲了敲門。

“誰？進來。”

孟小汀被折騰得焦頭爛額，一扭頭見到謝鏡辭，立馬出了求安求抱抱的可憐模樣:“辭辭！你快看他！顧明昭只不過是膝蓋被咬了塊，就怎麼都不讓我們上藥了！”

顧明昭瞪大雙眼:“只不過？只不過？！”

對于修真者來說，這的確算不上多麼罕見的傷勢，但顧明昭顯然習慣了順風順水、吊兒郎當的瀟灑日子，但凡一丁點的疼，都能在他那邊無限放大。

謝鏡辭走近看他一眼，只見膝蓋模糊，在周圍白花花的里，唯有這塊盡是污，出骨頭。

裴渡沉聲:“怎會變這樣？”

“他是為了救韓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