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冀著侄兒。
他的語氣平靜,神也是如此,仿佛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裴冀收了目,踱步停在了房的窗後,低低歎息一聲。
“蕭元,你的心裏,終究還是放不下當年的事——”
裴蕭元未應。既不承認,也沒否認。
裴冀著窗外的夜,立了良久。
“你剛出生的時候,正是景升朝的巔峰時代。”
忽然,他悠悠地道。
“那個時候,朝廷表麵似天下鹹寧,方來朝,滿朝歌舞升平,人人醉生夢死,實則下麵離心離德,危機四伏。老聖人也早已不是年輕時的英明君主了,閉明塞聰,沉迷樂,邊盡是些阿諛奉承的小人,日夜最為擔心的是如何防備他的兒子們。”
“葉鍾離雖是一伎,卻也常懷報國之心,就是早早清了這所謂盛世背後的無可救藥,失至極,才會在嘔心瀝作完那一副長卷壁畫後離去。那一幅長卷,是他對先帝所給予的恩寵的辭謝,又未嚐不是寄托了他的心願,願他畫上的一切,千山青黛,萬戶城邦,能夠長得天上眾神明之眷顧。”
“在他走後,伯父也多次上言,盼先帝能及時警醒,遠小人,用賢臣,防患於未然,然而環顧天下,正四海升平欣然一片,老聖人又豈肯聽我之言?很是慚愧,伯父終究做不到如古之賢臣比幹巫鹹那樣以上諫,選擇了辭退。”
“後來發生了什麽,你也知道。”
他轉過,麵向著裴蕭元。
“伯父是在今上登基的那一年出的京。時人言,我居功自高,君臣離心。”
“伯父曾做過先帝景升太子的老師,你的父親年輕時也是東宮率府出。我們裴家,無論在外人眼中,還是就實而言,早已和景升太子分割不開了。”
“開國之君代代有之,中興之主,卻是難求。當今聖人英明果決,當年置變,敢力轉乾坤,平後,又能安邦治國,稱他中興之主,也非過譽。隻是除此他的天也頗多沉猜。縱然我心無二念,但在聖人取代景升太子登基之後,他對我,對我裴家,又怎可能真正視為同心?當年即便沒有你父親的事,伯父也不可能留在朝堂的。”
這是長久以來,裴蕭元第一次聽裴冀和自己談他當年出京的舊事,凝神聆聽。
“三年前對西蕃作戰取勝之後,天下似又四海歸心,聖人大約也是年老病痛,便沉迷於修道,然而他的心卻變得愈發暴戾,人捉不定。去年還殺了集賢殿下的一名學士畫直,據說是被那畫直的一副畫作所怒。”
以學士之,竟因一副畫而惹來殺之禍,實在罕見。但由此也是可見,這位“聖人”真正的,恐怕也遠非裴冀口中的一個“沉猜”所能概括。
“出京來此後,咄嗟間,已過去了十數載。你也知道,對西蕃的戰事過後,縱然伯父仍有報效朝廷之心,也已是鍾鳴盡,年老鬢衰。我不止一次上表告老,卻始終無果。裴家河東舊居的隴畝頭上,如今恐怕早已荒蕪,隻待我歸。我本已想好,等此次萬壽過後,我便再次上表乞骸,不料突然生出這事……”
他一眼案上的告,再度向侄兒,語氣變得異常凝重。
“蕭元,這告似出於意外,世上卻又何來如此多的意外。伯父雖遠離朝堂多年,也知如今柳王二宰明爭暗鬥不可開,或許此事和這二人爭鬥也不無幹係,甚至……”
他一頓,“今上對此事到底是何心思,我更是無法揣測。你若履職,此行是福是禍,屬實難料。以我裴家這不可說的份,我實在想不出來,今上何以會默許此事。”
“你當真想好了?”他再一次問自己的侄兒。
“是。”
裴蕭元沒有半點猶豫。
夜風吹燭火,裴冀著對麵那張在搖曳的燈火下變得半明半暗的的年輕麵容,在心裏無聲地歎息了一聲。
“你早已年,想做什麽,伯父阻攔不住了。”他的語氣頗多蕭瑟。
裴蕭元沉默了片刻,朝著裴冀下跪,恭恭敬敬,叩首及地。
“侄兒辜負了伯父的良苦用心,請恕侄兒不孝,此事沒能聽從伯父之言。”
裴冀將他扶起。
“我知你一向謹重,但京後,行事須比從前還要加倍小心。”
“多謝伯父教誨,侄兒謹記在心,請伯父放心。”
裴冀著他,麵上終於出了今夜的第一縷淡淡笑意。
“伯父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告既到,限令你四月底前到任,你還是及早為好。我猜到你必定不會聽我的勸,已賀氏替你收拾行裝了。至於絮雨的下落,我會人跟進,你放下便是,不用你去找了。很晚了,你在外一天,回去休息吧!”
裴蕭元道:“離限期還有些時日,不必立刻。義妹之事,全是因我而起,我想明日便走,但不是赴京,是先再去尋,否則我心難安。伯父放心,不管能不能找到,不會耽誤。”
“也好,行程如何安排,你自己定,四月底前到達便可。”
“對了,還有一事!”
裴蕭元去。
“你京後,記得也盡快去拜下你的舅父,代我給他問個好。雖說人如紙,終歸是你親,不管他們如何,你須盡到你後輩的禮數。況且崔氏高姓族,你舅父這一房在京中也經營多年,耳目靈通,萬一有事,就算別的他做不到,給親外甥遞個消息,想來總還是可以的。”
裴蕭元目微,卻也應是。
裴冀頷首:“我這裏沒事了,你去吧。”
裴蕭元正要退出,想起今天傍晚發生的事,停步提了一句。
“侄兒不知那人什麽來頭,但起來不是一般人。我走之後,伯父若是外出,也須多加留意,免得萬一又對伯父不利。”
裴冀聽完,出神了片刻,開口詢問樣貌和年紀,裴蕭元描述了一遍。他眉頭微皺,半晌不語。
“伯父莫非想到了什麽人?”裴蕭元問道。
裴冀慢慢搖頭,頓了一頓,又加重語氣:“總之,你此番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若再遇不決之事,及早來信。”
裴蕭元應下,退出後回到住,見屋燈火通明,賀氏連夜正領著仆婦在為他收拾行裝,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忙放下手頭之事來迎。
“郎君在外奔波了一日,此刻才回,怕是壞了吧?”
裴蕭元被提醒,這才想起,依言前去進食,隻是大概過了頭,並沒多胃口。回來時行裝已整理得差不多了,小箱疊著大箱,起來如同搬家。賀氏道:“郎君這回京,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便往長久做準備,冬夏都收拾了些,也不多,各三兩套罷了。你離京已有多年,這次回去,別就算不管,想來崔府總是要走一趟的。京中人慣會以量人,衫帽若是不夠鮮,是門房小鬼那一關就被輕了去。這回若不是事來得突然,本該好好為你添置些,總共也就這些,莫嫌累贅,也無須郎君自己攜帶,我自會安排人送去。青頭勤快,讓他跟著一道過去充個使喚。到了那邊,去哪裏,穿什麽裳,我都吩咐他了,不用郎君自己費半點神。”
裴蕭元聽絮絮叨叨,苦笑:“一切照阿姆吩咐的辦。”
賀氏這才滿意,卻又發覺他應話時視線落在案上的一隻奩盒上,那是帶過來還沒收好的,便走過去,小心地打開。
中存有幾件首飾,當中一件便是那日早上裴蕭元遇到葉時曾在鬢發上見到過的雙蝶釵。隻是離開了人,它便也沒了生機,隻靜靜臥在奩盒,在燭火的裏,閃著泠泠的。
“這幾件是你母親早年的首飾,蝶釵是婚之後你父親送的。我記得是長安西市裏的一個匠人打出來的,我也至今記得那家鋪子,沒有招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知道的人不多,卻能打出如此奇巧的釵,長安城中獨一無二。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那鋪子如今還在不在。記得那時候,隻要你父親在邊,必會戴它。那時你也剛出生不久,多好的日子啊……”
賀氏角含著微笑,輕輕歎了一聲,指尖仿佛嬰兒般地輕輕過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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