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限期近,主人遲遲未至。青頭前幾日還焦急不已,隨承平到打聽消息,今日他便平安現了,滿心說不完的高興,方才又聽到說要去崔家,立即人抬上兩隻用彩帛裹紮好的紅漆螺鈿箱。
這是出發前賀氏他備的。因擔心那邊的東西不如長安的好,怕郎君被多年未見麵的崔家人輕了,賀氏掏出家底,特意叮囑青頭,到了後,照禮單為郎君備好登門之禮。
“郎君你瞧,這些都是我從西市最好的店鋪裏尋來的。咱們這樣上門,絕不失臉!”
青頭打開箱蓋,一樣樣地翻指著禮。
“這是宣州諸葛氏所製的鼠須,從前王右軍蘭亭序曾用過的。郎君你知多錢?一管竟就要十金!把我十個拉去賣了都換不來這個錢,便是如此,竟也一難求,我足足等了一個月!這是歙州產的奚家墨。總算比諸葛要好買些,但也是不便宜。這是阿姆為王舅母備的孔雀羅和吳綾,指定要買恒州和越州來的,這可我好一通找,鞋底跑得都要磨出……”
青頭替自己邀著功,忽覺不對,目落到了主人的上。
崔府就在東市旁,左右不是達貴胄便是高門世家。青頭打量郎君著,發現太過普通了,不過是誰都能穿的一件暗青圓領春衫而已,束一條普通的黑犀帶,和個平頭百姓沒有區別,起來很不麵。
在青頭提前到的這段時日裏,常跟在阿史那王子的後麵充隨從,東遊西逛,除大漲見識之外,更知道了錦華服的重要,立刻攛掇他去換行頭。說行李都已送到,因他之前一直沒來,還放在王子這裏,裏頭就有合適的。人在長安,和從前便不同了,須打扮得鮮亮麗,才不會人輕了去。
裴蕭元隻他不必跟,自紮著彩帛的箱中單取出賀氏此前在郡守府裏備的一隻禮匣,丟下青頭等人,催馬便去。他到崔家,在門外下馬,將馬係在門口的拴馬樁上,提匣走了上去。
一個崔府門房早就將他從頭到腳了個遍。
“你何人?來此何事?可曾遞過拜帖?”
裴蕭元遞上拜禮,“裴蕭元,今日前來拜舅父舅母,勞煩通報一聲。”
門房聽到這個名字,因此前曾被吩咐過,一怔,又他一眼,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齒而笑,接過,為客打開了門。
裴蕭元在許多雙崔府下人的注視下一路,坦然等在客堂之中。很快出來一名管事,人奉茶,請他稍候,說已著人通報家主去了,隨後立在一旁陪客。
這管事自稱王姓,麵帶笑容,語氣聽起來也很恭敬,但對著這位多年未曾走了的年輕來客,盡管也知家主已等他多日,骨子裏的一番矜持和自高,還是表無疑。
家主居禮部侍郎,近年行事低調,家族幾房也因長久以來的鬥,人材凋零,子弟平庸,除他之外,族沒再出過什麽在朝堂有影響力的高。不過無妨,頂著這個姓氏,崔家人出去,在外人麵前,依然足以抬頭,高人一等。
管事自也清楚來客份,家主胞妹的兒子,不過,裴家早已今非昔比,當年雖確曾居高位,名滿天下,但裴固死,裴冀至今還做著邊地的貶,想來是不可能再返回朝廷了,裴家兒郎今日有的這一張金吾衛的告,也未必就這王管事的眼。
畢竟,金吾大將軍是金吾衛,那些開閉城門巡街拿的武候和騎卒,也是金吾衛。
很快,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堂方向來了一人。那人年約五旬,穿家中的常服,起來如剛從房裏出來,一眼見到端坐在堂中的裴蕭元,腳步一頓,停下,定定地著,一時似不敢相認。
裴蕭元小的時候自然見過親舅。如今多年過去,崔道嗣除麵上添了皺紋,頭發白了些,人顯老了,其餘變化倒也不大。
他便喚了聲舅父,起,向對方行禮。
“甥男蕭元冒昧登門拜,若有打擾,還見諒。”
崔道嗣回過神,疾步走到裴蕭元的前,托住他的雙臂,端詳片刻,不住點頭,麵欣。
“蕭元,真的是你!你也這麽大了!方才舅父險些認不出你!我本以為你應當早就到的,聽聞你與阿史那王子好,曾幾次人過去打聽。你怎到得如此晚?”
裴蕭元說路上另外有事,耽擱了行程。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快隨舅父來,進去說話!”
崔道嗣親自將外甥領到他的房,坐下後,誇了一番他三年前所立的戰功,又問裴冀近況。裴蕭元說伯父安好,轉達裴冀對崔道嗣的問候,隨後問舅母安。
崔家娘子王氏是當今太皇太後的遠親,一向自視甚高,又對當年裴家之事耿耿於懷,覺得如今自家子弟不顯,全是當年裴家拖累所致,所以剛才聽到家人講裴家那兒子來了,獨自一人,連個隨從也無,坐騎都是他自己停的,還有攜來的拜禮,好似是甘涼帶來的一些土產,如何得上,厭煩不已,麵也不想見,便稱恙。
崔道嗣在外甥麵前,自然加以遮掩。
“你舅母這幾日恰好不適,臥床不起,故今日不便出來見你,不過,獲悉你來,也很是歡喜,方才特意叮囑我轉話,你往後經常走。”
裴蕭元含笑點頭:“多謝舅母。”
崔道嗣微微咳嗽一聲,想到裴家從前在長安的舊宅早已易主,便轉話題,問外甥落腳的事,說自家在京中另有一宅子空著,雖不算大,也有三進,帶個園子,他住過去。裴蕭元說金吾衛有公廨可供他居住,那裏更方便些。
外甥的態度很是恭敬,卻又疏遠。十幾年音訊隔絕,這回他一到長安便上門來,恐怕也是出於裴冀的緣故。
崔道嗣心知肚明,一時也不知該講什麽,著他的麵容,想起從前舊事,也是百集,歎了口氣。
“蕭元,舅父也知我崔家當年做得有些不妥,但勢所迫,確是無奈之舉,但願你對舅父勿怪罪過甚。”
崔道嗣口中的“當年事”,發生在平叛戰事即將結束的時候,裴蕭元歲。那個時候,長安已被軍收複,他隨母親崔氏回到長安,翹首等待父親裴固凱旋。
裴固是當時神虎軍的大將軍,領著這支他帶了多年的銳軍隊多次阻擊趁勢侵的西蕃軍,牢牢守著長安西境,為另外幾支朝廷軍全力平叛掃除後顧之憂。
大局將定之際,他收到了太子的命令,命即刻領軍回調長安,他的軍務給別人接管。
那個時候,神虎軍駐在長安西北方向的河州北淵城一帶,目的是為防範西蕃再次異——叛軍此前之所以一度能掀滔天巨浪,西蕃的助力便是一個重要因素。
遭到多次狙擊之後,西蕃軍對他很是忌憚,無奈,但並沒有死心,仍然虎視眈眈,戰並未完全解除,北淵城便是神虎軍築的一道重要的西麵防線。
老聖人那個時候已臥病不起,政令幾乎都是出自太子了。這道調令又是最高等級的急令,命他見到之後,火速執行。
裴固不能違命,隻能和前來換防的軍隊接,留下何晉和侄兒裴懷協防,安排好事後,他率軍連夜悄然奔往長安。
不料,在他上路不久,後又追來一道來自北淵的急報。
極有可能是他撤走的消息走了風聲,原本已退去的西蕃軍竟卷土重來,且重兵境,大有不破北淵不罷休的態勢。
那支換防軍的戰鬥力本就不及神虎軍,更要命的是,將領在首戰便意外陣亡,守軍人心惶惶。若不是還有裴固離開前留下的一小部分神虎軍將士撐著,恐怕已是守不住了,隻能給他送來急報,請示如何應對。
裴固雖然是名領兵打仗的武將,但對於當時的皇儲之爭,並非不明。
太子之所以在這個時候發來急令命他火速領軍回往長安,目的為何,他十分清楚。
因為這場變,此前並不如何顯山水的定王展崢嶸,表現出了他過人的果決和不凡的軍事才能,不但聲大漲,邊更是積聚起了一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已開始威脅太子的地位。
此前叛未平,矛盾不顯,而今長安收複,戰事收尾,爭鬥自然浮出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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