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道理,以他畫詣,不會不知。
沒說什麽,隻隨了周鶴的講解,慢慢看了全部壁畫,最後道:“你畫得很好,照你先前設想畫完全部便可。窺一斑而知全豹,我相信畫之日,此殿必將因畫而,如法天象地,吞納京萬千氣象,為獨一無二的一座至高殿堂。”
周鶴聽了,納頭而拜,深深叩首之後,他遲疑了下,又訥訥道:“近日我聽聞,朝廷或將取消聖人萬壽之慶?我人微言卑,知此事原不該我過問,隻是關係壁畫,故趁公主今日到來,鬥膽問上一聲,懇請公主相告。此事,此事是否為真?”
絮雨頓了一下,微微頷首。
“今日我來,除為看壁畫進展,也是想告訴你這件事。萬壽之慶,當初是聖人為應廢太子之請而許,如今勢有變,聖人已是無心於此,故暫定取消。”
看見周鶴那一雙原本滿含期待的眼目因了的話語,如燭火遭風熄滅,霎時轉為黯淡,變得灰暗無。
周鶴的失之,絮雨能夠理解。
從他落筆作畫的第一天起,懷想的,應當便是這一幅作品,將隨皇帝的萬壽慶典,向世人揭開麵紗,出它驚豔的絕世真容。這一幅巨作,如星火煌煌,注定不會平凡,它將極有可能再現當年永安殿葉鍾離舊畫的神話,在那一場萬國來朝的盛典過後,變作一個全長安乃至全天下人都知曉,並為之神往的新的輝煌圖騰。它便是聖朝四海升平、八方寧靖的象征。
何其偉大,何其人心澎湃!
然而現在,這樣一個景願,恐怕是不能實現了。
它將隻是一幅壁畫,繪在一座宮門或將永久深閉的雄偉宮殿的一幅壁畫而已。它與世上其餘壁畫的唯一區別,隻是它的名字做天人京圖。
如此而已。
“今日起,你也無須過於趕時,自己酌休息,將壁畫畫完便可。” 絮雨說道。
隻見周鶴如夢方醒,回神應是。
“你也無須過於失。”
絮雨環顧一圈這座巨柱環立,高若通天的輝煌雄殿,再次出聲安。
“此宮並非普通宮殿,而是比照永安宮所建,憑淩長安。就算這回不開,日後也會有別用,定然不會壁畫一直蒙塵下去。”
“我明白。多謝公主!方才是我一時糊塗,請公主恕罪!”周鶴連聲告罪。
絮雨微笑而應:“你何罪之有。你為朝廷畫出如此壁畫,用心可嘉。姚旭從前投靠廢後柳氏一黨,經查,犯下貪墨藏賄之罪,已被逐出宮廷。集賢殿正缺畫直,待你完此壁畫,便可接替上任。”
周鶴再次拜謝。
“這是你應得的。我聽聞姚旭從前對你多有打,往後你便可安心在直院裏繼續鑽研畫技,假以時日,必大家。”
其實按照慣例,能在集賢殿下擔當畫直的人,除去畫技高超這個基本要求之外,也需一定的名和資曆。此前擔任過畫直的,不還是開宗立派之人。而這次,越過副直,這麽快便提拔周鶴做了畫直,除去他的畫技確實堪當此位,多多,也是帶了幾分彌補的考慮。
事既畢,絮雨心裏另有記掛,了眼殿門外那變得昏暗的天,不再停留,吩咐周鶴不必相送。
周鶴堅持拜送。
絮雨行出大殿,正待離去,後傳來腳步之聲。
“公主留步!”
周鶴追了上來,也不說話,先是下跪叩首,絮雨見他分明應是另外有事要說,卻又吞吞吐吐,滿是難以啟齒之態,便笑道:“你還有別事?說便是了。”
周鶴再次叩拜,直起後,這一回,似終於下定了決心,道:“我雖出於畫師之家,但從小讀經書,立誌仕報國。早年也以鄉貢的份參與過幾回考試,奈何回回落第。後來我留在長安以畫糊口,隻要得閑,必繼續鑽研學問,提升文章,不敢有半分懈怠。”
“公主方才破格提拔我做畫直,我激之餘,極是惶恐。我也知以我資曆,實在難以擔當如此重任,懇求公主收回命。另外,明年開春常科在即,我為作畫,錯過了今秋的貢院錄名。公主倘若當真覺著我還有幾分用,可否懇請公主,為我出一封文解,舉我試?”
他小心翼翼地說完,隨即鄭重叩首。
“公主是我命中極大的貴人,此前便已對我提攜。沒有公主,何來今日之我!這回倘若得蒙公主再賜文解,我能夠參與明年春的考試,日後,我若僥幸榜上有名,必效忠公主,結草銜環,以報公主大恩大德!”
原來他意不在畫,而是仕為。
短暫一陣意外過後,絮雨很快也就明了了。畫師職再如何升,也是雜,怎比得過以進士而晉的仕?仕是將來能登閣拜相做天子宰輔的人。
但,朝廷每年的進士科舉錄取名額極,舉國士子參考,也不過遴選二三十人而已,想要雁塔題名、於牡丹宴上得一席位,難度可想而知。
倘若照他所求,為他出文解,保舉參試,其實便相當於直接向主考舉薦他上榜。以份,既開了口,無論考是誰,想來總是要給幾分麵子的。
這於其他士子而言,未免不公。
見沉,周鶴急忙又道:“公主若是不信我的文章,待我回去整理一些,無論帖經、墨義,亦或策問,雜文,皆可獻上,請公主過目之後,再作定奪。”
絮雨思忖一番,隨即笑道:“不必了。我記得當初第一次去崇仁坊旅館尋你時,便看到你房中有不詩文稿。你逆境,尚不忘報國,我很欣賞,我也信你才學,但你所提的文解,恐怕有些不便。不過——”
頓了一下。
“你既已錯過,再等一年如何?我可以薦你先國子監,你在裏麵再準備一番,到明年,若績優異,便能以生徒份參考,到時名正言順,以你的才學,上榜也非難事。你意下如何?”
周鶴也不知是失還是意外,聽了,愣怔了片刻,匆匆下拜:“草民明白了。多謝公主安排。草民……極是願意……”
絮雨頷首:“那就如此說定。”
當天晚上,待出宮回到永寧宅時,闔宅出來迎,人人興高采烈。
賀氏看到,更是欣喜得眼眶發紅,險些當場落淚。
苑出事,回來過一趟,隨後了宮,接著,便再也沒有麵。
時隔這麽久,這是第一次回永寧宅。
之前這快兩個月的時間裏,人一直在宮中。而駙馬則因卷康王一案,被在府邸的一間獨院裏,日常除遞送飯食,連家中下人也不許見麵。到都是公主將要和他離關係的流言。賀氏為此整日擔憂。隨後,就在數日前,駙馬忽然領著青頭悄然出去了一趟,也不知去了哪裏,幾天前才回來。
所幸,這一趟從外麵回來後,那些監視的人便消失了,他好像也沒事了,複原職,但每天早出晚歸,一句話也無。而公主依然不曾回。
若不是青頭悄悄告訴賀氏,說公主這幾日應當就會回來,賀氏當真急得想去東都找老家主問主意了。
今夜終於等到公主,賀氏領著人行完禮,略一打量,便發現公主看起來人消瘦了不,燈下,臉也顯蒼白,帶著幾分氣不足的樣子,心疼不已,急忙引了寢堂。
這幾日,為隨時迎接公主,這邊寢堂裏一直燒著暖爐。將絮雨請到爐邊一張鋪著褥的榻上坐定,侍送來熱茶,又問想吃什麽,說自己這就去給做。
在宮中住了快兩個月,每天忙著侍奉阿耶,代他置事務轉達政令,宮室空闊而冷寞,邊往來的,盡是些走路都習慣放輕腳步的謹小慎微的宮。今夜忽然回到這裏,明亮的燈火,熱烘烘的火爐,周圍全是充滿歡喜的笑臉。絮雨心下不覺也跟著變得暖了起來。
笑說自己在宮中已用過飯,賀氏不必忙碌。賀氏端詳了下的臉,又搖頭,說瘦了不,讓稍等,自己去給燉八珍湯。
“……公主先歇一會兒。八珍湯需慢火細熬,從前我常做給崔娘子吃,最適合婦人家補養之用。記得那會兒小郎君才五六歲,原本也吃,後來也是怪我,多了一句,說是給婦人養用的,他聽到了,不管怎麽哄,再也不肯吃了……”
賀氏想起多年前的舊事,隨口說了幾句,眉眼裏全是淡淡笑意。
“等做好了,正好用作宵夜。”
賀氏吩咐燭兒等人好好服侍公主,自己就要出去,又道:“駙馬昨晚回來很遲,我問他,他說衙署有事。今夜想必也是不知公主會回。我這吩咐青頭去他回來!”
“不用了!等他事畢,自己回便可。”絮雨說道。
賀氏隻好應是,隨即匆匆出屋去備宵夜。
絮雨坐了片刻,回來路上凍得有些發冷的手腳漸漸暖和了起來。又在眾婢的服侍下沐浴,出來後,換了家常的寢,步室,抬目,視線落到對麵香木床上掛的一副輕紗帳上時,不由一怔。
這帳子……好像是很早以前出錢讓青頭去西市買來給裴蕭元用的那頂。
“這是哪來的?”忍不住發問。
跟的燭兒忙解釋。
“白天剛換上去的。阿姆說公主你這幾日快要回來了,再重新收拾下屋,好迎接公主。青頭哥知道了,就說他那裏還有一頂公主從前他買給駙馬用的帳子,花了整整一萬錢!當時公主還是小畫師,駙馬住在公廨裏。誰知駙馬不用,讓青頭哥還給公主。青頭哥說,公主當時好像生氣了,他丟掉,他舍不得,藏到了現在。阿姆聽了,歎氣說,駙馬不識公主好。這麽好的東西不用,放久了,若是蟲蛀蠹咬,壞了可惜,便做主,給掛上了。”
燭兒一邊掩笑,一邊學著白天幾人說話的語氣,倒是活靈活現。
絮雨停在床前,看著,想起當時景,一時似有隔世之。
“公主你怎麽了?你不喜歡?”燭兒忽然發現沒反應,小心地問。
“公主若是不喜,我去和阿姆說一聲,這就換掉……”
絮雨慢慢走到床前。
“很好看,掛著吧。”
抬手,了下垂落的輕如雲的帳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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