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所言極是,就是因爲張公慎頭領在這裡,他怕這些人見到張頭領後尷尬。”封常正道。
“那他派這人來,還是頂了公慎之前在安樂郡位置的新人……”張行話說一半,卻也搖頭失笑。“我知道了,他是要反過來讓公慎尷尬……不要喊張頭領了,讓他回河北忙軍監的事,什麼都不告訴他,只讓那個侯君束來這裡見我。”
王翼部的參謀隨即而去。
“首席英睿。”封常目送參謀離去,也跟著笑了。“屬下也要恭賀首席了……看來河北一統斷無波折了。”
“怎麼說?”張行似笑非笑。
“因爲之前只知道羅是個沒有遠見的武夫,卻沒想到他這般無德無略。”封常笑道。“這種人,看似赳赳,而且武力煊赫,似乎有些能耐和本錢,但他越是折騰,越是葬送局面,平白將豪傑與河山推給有德之人……而首席便是有德之人。”
“我也是有德之人?”張行大笑。“李四郎他們可不是這般說的……”
封常一時乾笑,卻不好接話了。
張行卻又正起來:“其實,評論一個人的德行還是要看他境和位置,真到了山窮水盡或者無牽無掛的時候,爛事我也幹,換在之前大魏朝廷裡,上下左右都無德,你想有德怕是也難……只不過,羅到底是幽州十幾郡之主,這次來也是爲了結盟,爲了他的赳赳武志……不說他結盟對不對,只是既要與我們結盟,偏偏又要來讓我們幫裡的頭領尷尬,讓張頭領尷尬不就是讓咱們黜龍幫難堪嗎?這也確實有些……短淺了。”
封常只是頷首。
就這樣,衆人撇開這個話題,只回到原本的工作上去。
原來,此時議和已,軍隊也解散到了最後一步,隨著將牛達派遣往徐州後,最後一樁大事也已經敲定,於是大部分人便都啓程,或者回到原本的行臺,或者回到預定但從未落實的大行臺駐地。
李定回武安了,柴孝和回濟北了,單通海沒有“回”濟,反而“回”了滎,謝鳴鶴去了東都還沒有回來,王叔勇則直接去了魏郡,就連秦寶都去了東郡接他娘去了。
現在,張公慎、張世昭、韓二郎、十三金剛他們這批人也要啓程了。
當然,雄伯南尚在譙郡帶著幾個軍法營計點軍功,伍驚風也留在了譙郡,幾個降人,還有部分文書、參謀、準備將也都留了下來,隨張行在這裡盤桓,卻什麼正事、大事都不作,反而把心思放在了這回戰事傷亡的卹上。
而且不是整的把握,是親自往濟周邊巡查這一年戰事後的烈屬與傷殘退役軍士。
究其原因,不是說沒有事做,真要做肯定有的做,而且都算是大事,尤其是兩個新立行臺的結構、人事、方略什麼的,只不過張行決定緩一緩,等秋收後再來切實做這些事。
而且即便是秋後,也要做的緩慢一些,甚至還準備做點別的閒雜事,比如說祭祀、運會、蒙基部開學儀式什麼的,包括想過給竇小娘和蘇靖方主持婚禮……黜龍幫之前一年過於辛苦了,戰爭烈度也極大,是時候緩一緩了。
所謂休整,是要全方位的,從兵員、械補充到人神狀態的全面休整。
不過,張行留在這裡做調查而不是去別的地方調查,究其原因還有一個說法,那就是他在等人,但不是等侯君束,而是在等那位就在淮北的大宗師……此人已經聯繫到了,原本想要過來,路上聽到要著急救治的人已經死了,卻又稍微一停,在譙郡去協助理戰後死傷了。
總得弄清楚這位大宗師的立場。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距離此地並不遠的濟方向,馳來數騎,而此時張行所在的樹蔭下,卻又不止是文書、參謀、準備將了,還多了幾十位村民。
張首席正坐在樹下,與這些人閒談呢。
真的是閒談,一行人抵達,隊伍裡的幽州軍使者侯君束聽得清楚,張首席在問這些人村裡的婚姻況,誰家嫁給誰,幾個媳婦是村外的,又有幾個姑娘嫁去了濟城裡。
坦誠說,這讓侯君束有些措手不及,來之前想好的言語也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始。
非只如此,那張首席擡頭看了看來人,卻只是皺了皺眉頭,然後居然置之不理,繼續與那些村民聊及婚姻:
“殘廢的軍士竟然爭著嫁嗎?”
“不是爭著嫁,是不愁娶……”已經明顯適應了談的村民趕回覆。“有殘廢的,就有死的,死的就有寡婦,寡婦就喜歡帶著地跟兒去嫁殘廢的,一下子老婆孩子都有,還了地主。”
張行恍然,卻又苦笑,只能擺手:“我知道了,辛苦老丈們了,先回去吧,我這裡來客人了。”
那些村民這些如夢方醒,趕起慌慌張張村去了。
張行嘆了口氣,然後看向到來隊伍中一人:“公慎,你怎麼看?”
那人,也就是黜龍幫頭領張公慎了,聞言認真思索片刻,給出答覆:“應該算是好事吧?到底給了功臣一個代。只怕不能長久。”
“關鍵是死人……三徵以來平白死的人太多了。”張行搖頭道。“可靠死人來兼併土地做地主,哪裡能長久?得想著人口正常繁衍的局面……到時候人口增多,地還是那些地,狹鄉寬鄉一起,卻不知道要如何置了?而且那個時候也不用打仗了,更不知道如何引導咱們這些拿命換來的功臣地主?”
張公慎點點頭:“首席想的長遠。”
旁邊侯君束面不變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暗暗嚥了一口口水。
這位不知道算是關隴還是北地又或者幽燕豪傑的想法很簡單,這張三郎說的想的,還有這個坐立說話的樣子,怎麼那麼,那麼不著調呢?
當今世,英雄輩出,豪傑並起,正是大肆兼併,攻伐殺戮,圖謀設計,以求功業的時候,怎麼能像個老農一樣坐在村頭大樹下,靠著磨盤唉聲嘆氣跟人說什麼鄉里的婚姻?
這種人,簡直就是個笑話。
但是,偏偏侯君束心知肚明,眼前這個張三郎斷然不是個笑話。
想一想就知道,此人自此地濟水畔起兵,四載有餘而已,生生帶著一羣豪強盜匪之流,標準的烏合之衆,滅張須果,破薛常雄,拒白橫秋,並李定,降馮無佚,逐李樞,吞司馬化達,兩度俘虜皇太后,廢一任皇帝。
到了眼下,他的黜龍幫只是地盤便東並大海,西挾紅山,北大河,南連淮水,穩穩當當好幾十個河北、東境、江淮的心腹大郡,有了當日東齊的七分局面。
更不要說,大魏的宰相對他納頭便拜,草莽宗師俯首稱臣,如今人家麾下宗師數人,丹凝丹數不勝數,堪稱英雄匯聚,豪傑如雲……不說別的,之前在河北接待自己的八臂天王張金樹,這護送自己來的河南巡騎營頭領張亮,昔日燕雲十八騎中幾乎算是前三的張公慎,哪個不是英雄豪傑?哪個心中沒有丘壑?哪個是不能攻殺謀略的主?
卻都只是黜龍幫尋常頭領。
那麼,眼前這位張首席,怎麼可能是笑話?
而若人家不是笑話,那本能以爲人家是笑話的自己莫非反而是個笑話?
可自己怎麼能是個笑話呢?
自己是個大大的豪傑!
侯君束腦子一片混沌,那邊張行已經繼續來問張公慎了:“公慎,你不去往河北,如何來的此地?可有什麼計較?”
張公慎倒是坦然,直接往侯君束上一指:“幽州來使者,直接在城尋了我,想讓我做個介紹,正好遇到首席召喚他,我便跟來了。”
張行搖頭不止:“你倒是大度。”
張公慎面不改:“人家以禮而來,總要聽聽說法的……就好像首席剛剛說的那般意思,三徵以來平白死太多人了,能死人還是死人。”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張行復又頷首不及。“算了,你就聽一聽吧,這人我已經知道底細,侯君……束?是吧?”
說著,張行終於轉頭看向了幽州軍來使,而一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稍作打量,看清楚對方的著容貌。
侯君束今年二十多歲,面白皮淨,卻顯得瘦削,著明顯上檔次,一錦專門做了收口,方便舞刀弄槍,腰間也的確配著一把刀鞘裝飾華麗但刀柄古樸的長刀,再戴著嶄新的武士小冠,踢著裹了氣六合靴。
很顯然,他在打扮上下了功夫。
不過,他最明顯的特徵卻是那雙眼睛,眼細長,卻始終努力睜大,而且不停的四下轉來看,與保持固定的軀、毫不搖的表形了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