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的西州,晨總是來得分外矜持,五更已過,高*深巷裡依舊是昏黑一片,巡夜的火把與長明的壽字燈籠都已熄滅,更夫與門衛也紛紛回了自己的小屋,放眼去,整個西州城比夜深時似乎更黑暗冷清幾分。
長安坊的世子府,外書房外卻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匆匆從後院趕過來的鞠崇裕頭髮是隨意束起,上披風與袍子的也頗有些不搭,此刻怔怔的站在那裡,良久纔開口,聲音帶著一點沙啞,“便是這些了?”
站在他對面的王君孟上穿的還是赴宴時的那裳,眼裡滿是,擔憂的看了鞠崇裕一眼才道,“家父聽來的便是這些,或許蘇子玉、
私下與張家還有旁的約定也未可知。”
屋裡又一次陷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再次開口時,鞠崇裕的語氣卻變得分外平靜,“也就是說,給張氏一個平妻份,給西州高門幾個大都護府的屬名額,外加若干空頭承諾,就輕輕鬆鬆買到了這麼多家族,蘇子玉的這筆買賣,果真劃算得很。”
王君孟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想了片刻才道,“他們也是久有怨氣,眼裡又只剩下自家那點糧米錢帛,被蘇氏威利,百般挑唆,才一時迷了心竅。”
鞠崇裕淡淡的一笑,“心竅,他們有心麼?高昌國一百多年同富貴,長安城二十多年共患難,不過爲了些許蠅頭小利,一夜之間便與鞠氏的仇敵聯手,從背後捅了我們父子一刀,但凡有一點心腸的人,如何做得出來?”
他的語氣出奇的平緩,不帶毫火氣,聽在王君孟的耳朵裡,卻越發的不是滋味,只能道”“玉郎,如今還是要想想要如何湊足這剩下的兩萬多石糧米,是徵糧還是購糧,都要快些手纔好。不然被蘇氏父子抓住這個由頭,不知又會安下什麼罪名來。”
魅崇裕的笑容有些冷峭,“這個倒是不急”橫豎總有法子。倒是你,如今是怎麼打算的?”
王君孟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心裡也得很,家父固執己見”
我勸不他,可你也知道鏡孃的子,若得知此事,是絕不會在王家再住一日的,也不知是會回都護府,還是來你這裡。橫豎……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住著便是!”
鞠崇裕看了他一眼,淡漠的目裡多了一暖意,“讓來我這邊,此事無論如何都要瞞著都督!”
王君孟頓時鬆了口氣,“那敢好,不然我也不知該如何去跟都督說。”他想了想又道,“玉郎,今日糧倉那邊,你還是莫去了,今日各家家主都會躲開”是一些旁支子弟出面,與他們計較,沒得失了份!”
鞠崇裕搖了搖頭,“不”這兩日我要守在那裡,我要看清楚每一家,記清楚每一個人。”他轉過去,負手著剛剛一點清的高窗,聲音越發的輕緩,“如此,日後我纔不會再心慈手!”
王君孟心頭一寒,訥訥半晌才道,“玉郎,你……這些人,不值當你氣惱,咱們還是想法子籌糧要。”看了看窗外又道,“天也亮了,我先走一步,或許午後便會搬過來。”
鞠崇裕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王君孟無聲的嘆了口氣,集走了出去,鞠崇裕沉默片刻,突然揚聲道,“來人!”
書房外的隨從忙挑簾走了進來,鞠崇裕沉聲道,“你悄悄跟著王明井,看他去了哪裡,立刻回來報給我。”
長隨愕然擡起頭來,見到鞠崇裕冰冷的面孔,不敢多問,忙應聲退了出去。
眼見窗外的那抹曙從微弱漸漸轉爲明朗,鞠崇裕的心頭卻是越來越沉,好容易簾外才傳來了長隨聲音,“世子……”
他霍然轉過,“報!”
大約是剛剛跑了一路,長隨的聲音不算太穩,“王明府出了府,在坊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去了曲水坊的裴宅。1卜的讓阿寬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等著。世子您看,待會兒可還要小的們跟著明府。”
他是去找裴行儉商量了鞠崇裕鬆了口氣,臉慢慢緩和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站得雙都有些發僵了,想了想低聲道,“不必了,你讓阿寬也回來,再人把西院立刻收拾出來,件都要用最好的。”
聽著門口的腳步聲匆匆的去得遠了,他又站了一會兒,突然搖頭一笑,臉上的霾散去了大半,掀起門簾大步走了出去。
一個多時辰之後,初升的已斜照在校場邊的西州糧倉之上,只走進校場的糧車卻是稀稀拉拉,每隊糧車都不過二三十輛,眼見已到了開倉收糧的時辰,校場上卻還有一半地方是空落落的。
倉曹參軍張高無打采的耷拉著頭,既不敢看場面慘淡的校場,也不敢看神冷淡的鞠崇裕,瞟了一眼天,到底還是鼓足勇氣喝道,“開倉!”
待安排好了稱量搬運格錄的人手,他才走到鞠崇裕面前,恭恭敬敬的低聲道,“啓稟世子,糧倉已開,這些事繁瑣得,世子先回,這裡有屬下看著便好。”
鞠崇裕的聲音裡聽不出半點喜怒,“來人!”
張高唬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驚恐的擡起了頭。鞠崇裕卻面平靜的接著道,“去搬一張胡牀,一張案幾,再來一壺酒一個杯子……”
張高愕然張大了,實在有些不明所以,鞠崇裕的長隨臉上也是一片茫然,卻還是忙忙的轉下去,不大功夫便把胡牀和案幾搬了出來,又道,“啓稟世子,酒壺酒杯小的已讓人回去取了,請世子稍候片刻。
鞠崇裕點了點頭,坐了下來,目無表的看著差役們收糧倉。
他的目所到之,人人都覺得有如芒刺在背,正難熬中,卻聽有人遠遠的笑道,“玉郎好興致!”
從校場外大步流星走過來的,不是長史裴行儉是誰?
鞠崇裕看了看空的校場,又看了看裴行儉臉上的笑容,一時簡直連話都懶得說。卻見裴行儉後氣吁吁的跟著自家隨從”手裡拿著酒壺和銀盃,一面將東西放到了案幾之上”一面笑道,“長史稍等,1J、
的再去取個杯子。”有人又忙不迭的搬了另一張胡牀過來,隨即便如釋重負的遠遠退到了一旁。
鞠崇裕忍不住“哼”了一聲。
裴行儉一長袍下襬坐了下來,手給鞠崇裕面前的杯子裡倒滿了酒,微笑著拱了拱手,“今日行儉特來恭賀世子。”
鞠崇裕的目依然落在校場之上,冷冷的道,“長史何必如此作態?今日之事,原是我鞠崇裕識人不明,心存妄想,讓長史見笑了。”
裴行儉呵呵一笑,“行儉絕無此意,昨夜之事,王明府已悉數告知於我,此事來得雖略有些突兀,但細細想來,原也怪不得他們。”
鞠崇裕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皺起了眉頭,“你此言何意?”
裴行儉想了想才道,“今日晨間,我還與拙荊提起了此事,拙荊說了一句話,家族之間,猶如邦國,無所謂敵友,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昔日西州高門與鞠家同進退,不過是因爲彼此同福同禍,如今既然有人給他們的利遠遠大於鞠氏”自然便是他們與鞠家一刀兩斷之時,你我都是世家子弟,難不到了今日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
鞠崇裕默然片刻,點了點頭,“說得好!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是崇裕著相了喝完這壺酒,我便回去。”說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裴行儉目在校場上緩緩掃過,聲音低了下來,“的確是該回去,昨夜之事有一兩頗爲蹊蹺,看來有些事,咱們只怕還要早做打算。”
鞠崇裕心頭一凜,低頭想了片刻,眼神冷了下去,“你說得對,他們如此心積慮,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
裴行儉搖頭,“這還難說,只是有備無患,你在大都護府那邊應當也有眼線,定要讓他們多盯著大都護府的靜,尤其是蘇海政的親兵。”
鞠崇裕怔了片刻,眉宇間掠過一怒,“他們敢!”
裴行儉的笑容裡帶上了嘲,“屠城掠地都敢,還有什麼不敢?”
鞠崇裕冷笑了一聲,“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裴行儉笑了起來,“要看得清楚,只怕還是要喝一些,此事又不靠著酒量來決勝負。再說,教人見了,還道咱們是束手無策、借酒澆愁。”
鞠崇裕把酒杯一扔,站了起來,“你不用激我,此事我早間便已想得明白,此事一了,這西州便再不會有職必出高門之例,我也再不會容他們手政務財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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